这天,树萱正在为晚饭没吃到皮蛋生着闷气。她今年六岁了,瘦得跟门前大沙江里游过的野鸭子似的,身上总共没几两肉。最近还不知为什么,午饭吃完没两个时辰,肚子就饿得“咕咕”叫,想到厨房去找点吃的,可是胡妈看得严,没等她溜到碗橱边,就被赶出了厨房。作为朱家的孩子,是不可能允许没到饭点就先吃东西的,哪怕是一片白菜叶子也别想,这点树萱知道得比谁都清楚。她悻悻地离开了厨房,经过厅堂,本想到楼上去找树芸姐玩,可是树芸姐房间的留声机声音开得太响了,树萱连敲了十下门,也没见她出来开门,她只得回到自己房间,玩起了爹爹前一阵从大山外面带回的小手绢,一下折起,一下打开,百无聊赖。
好不容易等到晚上,爹爹竟然又禁止她吃最爱的皮蛋。晚饭只能吃一碗,这是他们的家规,可好歹原来皮蛋是无限量供应的。爹爹最近不知道听到了些什么歪理邪说,突然讨厌起皮蛋来了。就在昨天,爹爹在饭桌上说:以后,每周最多只能吃两个皮蛋。树萱昨天吃了一个,今天就不能吃了,最少得等两天后才可以。
又不是吃不起!树萱一边嘟哝,一边生气地踢了一下脚边的小石子,只听到河里传来小小“扑通”一声,泛起几圈小涟漪,河水就又不急不慢地往前流去了。多年以后,沿着大沙江再往前走上几公里,是一个远近闻名的体育主题公园,树萱的侄女毛佗在那里做了一个漂亮的客栈。
而此时,大沙江静静流淌,还没到秋天呢,河边的柿子树不知为何竟然开始落叶了,几片新鲜的叶子在水面上飘飘荡荡,不一会儿就顺着水流快速地流向远方去了。此时树萱很想变成一只小蝌蚪,坐在那片最宽大的树叶上,顺着大沙江的河水,流出山去,流向更开阔、更热闹的地方去。
比如,流向武汉。
其实,武汉在哪里,树萱根本就不知道。她只是听姆妈(赣方言:妈妈)说起过,爹爹之前是在武汉工作,姆妈也去住过一段时间。1935年,汉口无线广播电台开播了,那时娘就在武汉。一向赶潮流的爹爹知道这个消息,就迫不及待地为姆妈买了一个收音机。爹爹白天去上班了,姆妈一个人在家,没事就爱听那个大大的收音机。那时还没有树萱,连两个哥哥都还没出生。爹爹和姆妈从见第一面开始算,到那时也才认识不到一年。可有趣的是,爹爹和姆妈像现在的小年轻自由恋爱一样,感情竟然与日俱增。姆妈叫爹爹往东,爹爹绝对不会往西。可能这就是老人们常说的缘份吧,爹爹和姆妈就是有这个前世的缘份。对,一定是这样的。不然爹爹为何好好的丢了工作,回到这个连鸟都飞不出去的大山里?
想到这,树萱气得又往河里扔了块石头。这下河水好像吓了一大跳,激起了好大一片雪白的水花,一阵的颤抖后,才又继续往前。爹娘如果能一直在武汉多好。都是那可恶的日本飞机,竟然天天在武汉的上空飞过来、飞过去,娘吓得整日不敢出门,一听到警报声就往床底下躲。爹爹又有公务在身,不能陪在姆妈的身边。偏偏这时,姆妈又怀孕了。姆妈怀孕的反应很强烈,一天要吐十多次,从早吐到晚,把爹心疼得不行。这下武汉是坚决不能待了。那时候中日战事告急,爹爹又在机关工作,几次想请假,都被上司一顿臭骂。一边是怀孕的妻子急切想回家,一边是严厉的上司坚持不给假,爹爹实在没有办法,只能采取最后一招:辞职!
1935年底,爹和姆妈终于带上简单的行李,踏上了回家的路程,永远离开了武汉这座大城市。第二年,大哥树茜出生,两年后,树芳也出生了。生了两个儿子后,原本就喜欢女儿的爹娘急切地想要一个女儿。果然,树萱就在大家的期盼中降生了。
“秀兰,是个妹仔。”爹从接生婆手里抱过刚洗好澡,包好脐带的树萱,兴冲冲地朝产房里的娘喊。其实姆妈早就知道是个女儿了。从在肚子里时就知道。怀前面两胎时,从怀上起,就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呕吐的反应更是从早吐到晚,整整十个月无休无止。可自从去年怀了这胎,不但人没怎么遭罪,邻居还说她脸更细嫩了。爹爹总是不在家,每天晚上,娘好不容易把树茜和树芳哄睡了,就会坐在院子里,一边摇着蒲扇,一边和肚子里的孩子说说悄悄话,前几次把胡妈给吓坏了,还以为太太得了什么疯病,后来见娘没有其他的毛病,才算放下心来。
肯定是个女儿,没错,就是女儿。娘一直以来就坚信这回怀的是个女儿。刚刚接生婆跟她说的时候,她没有丝毫意外,只是微微地动了一下嘴角,看上去似笑非笑。娘实在太辛苦了,那一刻,她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自从爹爹辞去了武汉的工作回家,就开始四处打听赚钱的门路。爷爷奶奶背地里时常埋怨娘娇气,毁了爹的前程。爹爹是他们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孩子,从小就一丁点儿活都没干过,一丁点儿苦也没吃过。爹爹也很争气,通过自己日夜苦读,竟然考上了上海的大学,这给爷爷挣回多大的脸面啊。后来,大学毕业,又在武汉谋得一份好差事。当初爷爷让娘去武汉,本来是想让爹能安下心来,没想到最后娘却把爹给带回来了家。幸好祖辈留下的除了田地,也还有一些做买卖的头脑。
“去下湾找下刘同顺,他家一直在做竹子的卖买,你去跟他学学。“一天晚饭时分,爷爷终于忍不住板着脸对爹说。爹爹赶忙答应:“是,爹爹,明天我就去。”
爷爷难得露出点笑意,随即像怕被人识破,又皱起了眉头。沉吟一会,他说:“同顺比我小,你该叫他叔。”
第二天,爹爹背了点干粮,天没亮就出发去下湾找刘同顺。沿着大沙江往南走,路越走越窄,幸好爹爹与刘同顺一拍即合。刘同顺负责生产,爹爹负责往外销。里应外合,爹爹依靠家里的一些关系和自己在外求学和工作的人脉,把生产、销售竹子这门生意做得远近闻名。后面又办起了纸厂,请了十多个工人,收入一点不比爷爷年轻的时候少。虽然爹爹没再在政府里谋差事,但是毕竟让家人一如既往地过着富足的生活。在广寒寨,爷爷还可以背着手在不长的街上走来走去,指点着这一片好山好水。爷爷也不再背后埋怨姆妈,有一次还夸姆妈是个有福气的女人呢。
这么说来,树萱的童年是幸福的。至少有爹爹和姆妈陪在身边,有树芸姐作伴,至少不像那个年代的普通农户一样缺衣少食。树芸姐虽然是伯伯的女儿,但身世却真是可怜,伯伯因为一件可怕的事丢了性命,至于是因为什么,家里人都神神秘秘,不肯向小孩子直说。树萱到长大成人后,有一天树芸姐被评为烈士家属才知道她爹爹是因为加入共产党,为党工作时被杀害的。她爹爹去世后,姆妈也失踪了。树芸只得跟着爷爷,爷爷年轻大了,就在树萱家吃饭,自然也就由爹爹担起了抚养树芸姐的责任。这件事还是树萱很小的时候发生的,树萱只把树芸当亲姐姐。树芸姐也确实很好,除了有时候因为思念父母偷偷流泪,大部分时间都是和气可亲的,说话柔柔的,动作轻轻的,就像是天生的富家女儿。
和树芸比起来,树萱就像个野孩子,不但会上山爬树,还会下水捉虾,虽然骨瘦如柴,可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树萱好像从小就感觉自己不属于广寒寨,总想往外面跑。当她看到爹爹带回来的大上海的电影海报,听爹爹描述他当年在上海读书时黄浦江边两岸的霓虹灯,江里往来的船只,树萱就开始想象:如果自己这会儿能在上海就好了。
可是爹爹说那里更适合有钱人生活。没钱的人,连口饱饭都吃不上。
“怎么会?我可以干活呀,干活赚了钱,不就可以吃饭了吗?还可以买米糖,想吃什么买什么。”树萱在心里反驳爹爹,虽然爹爹听不见,可看到树萱那不屑一顾的神情,爹爹知道这倔强要强的姑娘心底肯定是大大的不服的。
树萱后来又有了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一共六兄妹。等最小的妹妹树竹出生,已经是临近解放的那一年了。就在全国解放战争打得如火如荼之际,地处湘赣边偏僻的广寒寨山林翠绿,树上的柿子和板栗依然垂下了枝头,河水依然缓缓流淌,而树萱原本还算安稳的家,即将迎来一场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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