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黑荞
仅以此篇,献于可怜又可敬的父亲!愿他的灵魂安息!
一个酷热难当的夏天,父亲走完了八十八个春秋,也走完了生命的最后旅程。春节时,他的新坟已有少许沧桑,孤零零的坟头上,篙草孑立,倍添凄凉……
让我怎样评价父亲的一生?一个目不识丁、老实巴脚的农人?一个身无所长、可气可怜的人?轻淡如流风,平庸似黄尘;无豪言警后世,无资财馈子孙……可他毕竟是我父亲,生我、养我、供我上学的父亲!
父亲的确太平凡,甚而有点迂。尽管他一再回忆其年轻时的“光辉”经历,可总是激不起我们太多的钦敬。因为从我记事起,父亲就好像配角,家中的主角一直是母亲,家里的大小事都靠母亲来铺排操持,包括哪地种什么庄稼。在我上学放假回来,或是姐姐们回娘家,第一个要找的人往往是母亲,而不是父亲。而他在村里又是“眼子”人,大集体时,什么好事轮不上,而出苦力时别人才想到他。总有些人欺负他,开他玩笑,而他总嘿嘿一笑,让我们做子女的很没面子,大家回来都是气哼哼的。
而在母亲的心里,父亲虽然脾气暴,脑子笨,但绝对是正派人。无论是”吃食堂”的艰辛岁月,还是文革的荒唐年代,抑或是大集体时人多粮缺的寒苦生活,父亲和母亲一直相濡以沫,共度难关,作为男劳力,父亲的付出当然最多。记得小时候,天未亮,我突然醒来,看见母亲生火给父亲准备黑面锅贴,凉后象石头一样,那就是父亲上山背杆子(盖房子的檩条)的干粮,他的腰就是那时落下病根累弯的。后来父亲给我们讲背杆子的经历:一次在山沟里他遇到了一只豹子,豹子在坡上紧紧盯着他,父亲最后急中生智,用手撩水,发出呼啦呼啦的声响,吓走了那只“老扒子”。
父亲惟一能称上“才艺”的就是说“古记”。我小时候爱闹人,父亲放工后就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到三娘家的弯腰枣树下摘枣子。而他那些所谓的古记,便是我的摇篮曲。夏夜的星空下,他给我讲“牛郎织女”;冬日的寒潮中,他给我讲”王小打柴”,“八百老虎闹北京”。我幼时,他讲“红毛野人”哄我入睡;我稍大时,他又给我讲”王莽赶刘秀”,”楚霸王”,土匪,抗战传奇等等,往往让我听得津津有味。但我上中学后不愿再听他讲,因为他讲的东西己经吸引不了我。
父亲平生最高兴,也最扬眉吐气的当然是我考上大学。我接到录取通知书的当夜,他兴奋地叼着早烟袋,望着星空和我唠了半夜:”你小时候学习好,你们王老师见我一回夸一回,他说,表叔,只要学生不退步,一定能上大学,老师神啊”。一直说得我上眼皮打下眼皮,他仍不知觉。随后便忙着到各亲戚家借钱。后来我入校后听说家里为我的事特以演了场电影,父亲见人就笑,是因为他的儿子,让他第一次站到了人前!
父亲晚年,虽然腰直不起来了,但体质仍不错,饭量也行,干农活一直干到七十多岁。他有一双寿星眉,相貌也很富态,人人都夸他长寿,有福。
父亲的灾星始于一场车祸。
十年前的一天他要到邻村去买砖头,记挂着要砌院墙。在路上被过路的四轮撞倒,虽未伤及要害,但却住了一个月院。那是父亲生平第一次住院,也是我生平回报父亲最多的一次。在繁重的工作之余,我每天用饭罐给父母送饭,生平第一次为老父剪指甲,剪胡须。父亲看我太忙,不顾母亲和我的劝阻,执意要出院回家,我明白他是不想影响我的进步。但他这次出院后却不能再行走,运动减少,以致折了他的阳寿。
真正的灭顶之灾在后面。
他八十八岁时,还在憧憬着长命百岁。由于活动不方便,气血不畅,首先是右脚趾痛,家里人保健意识差,并没有当成大事。我回去过一趟,也只是以为气血不活而已。可回城不到十天,问二姐,她说父亲的脚趾已发黑,正向脚面蔓延。我这才大惊,与妻子连夜将他送到市中心医院,但专家告诉我们,来晚了,恐怕得截肢。与家人商量的结果,都不赞成做手术。尤其是母亲,认为父亲的病不太乐观,说乡里有忌讳,不想让老人缺胳膊少腿入土。主治医生也顾忌父亲高龄,让父亲做了保守治疗,又做了一次全身检查,无奈地摇了摇头。而几天的保守治疗,对父亲而言,也是痛不欲生。栓塞部位靠药物打通,如上酷刑,他整夜难眠,多次想拔针头,闹着回家。
放弃治疗,后果是可想而知的。回老家后,父亲一直僵卧床榻,病情一日日加重。肌肉的坏死日日上蔓,锥心的疼痛让他彻夜哀嚎,静夜能传几处院落。时而清醒,时而迷糊,起初还有饭量,后来便只能吃一点点东西,体重从最初的八十多公斤瘦成皮包骨头。清醒时便一个劲讲话,讲古记,迷糊时便可劲地骂人,咒人。夜里我曾听到他对我的期许与埋怨,说类似指望不着的话。我无言以对,只有逃开,或充耳不闻,但我的心在隐隐作痛。我有负父亲,感觉正是我,他最娇宠的儿子害了他!为什么在医院不强烈坚持呢?好歹也要试一下。
缠绵病榻数月,人人都知父亲时日无多,可他仍在抗争。邻居亲戚多来探视,惨不忍睹,私下里都说:还不如走了算了,少遭罪。甚至有亲戚看到父亲的灾难,暗暗送来了一包安眠药,暗示……可那是父亲啊,给我生命,供我上学的父亲啊!我的苦痛就是不能分担他的苦痛,又何以蔑视道德,有悖人伦呢?而此时我们陪护者也经受着严峻的考验,可怕的不是屋里气味熏人,而是父亲腐烂的地方汁液有毒,我们每次抱他,换尿布后,脚手发痒,哥的手掌后来便开始溃疡。母亲把屎擦尿,一口口喂饭给他,洗换衣物,尿布,一点不怕传染,却挨最多的骂。我们怕母亲顶不住,母亲却反过来安慰我们:快走的人,不和他计较!
院门外搭着送丧的戏台,堂屋里停着父亲的水晶棺,可怜的父亲终于解脱了。哀乐低回,寄托着儿女的无尽的眷恋与哀思。出棺时我泣不成声,我的悲哀与愧疚无以名状……父亲生前和母亲相依为命,一直是母亲在照顾他,我们做儿女的每次来去勿勿,不过走过场而已。“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少许的钱物报得了父母的恩情吗?鲁迅先生说,我们终要做父母的,这未释的爱将传给下一代。这也算一句安慰吧!
但愿父亲在天之灵,原谅儿的不孝!也愿天下的父母得偿所愿,更愿天下的儿女莫如我般纠结苦痛!
父亲,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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