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个下午，我跟牧小晴又在学校的其他地方转了一圈。牧小晴的兴致明显不比早上，我知道跟我们在情人坡的谈话有关。有时候她的眼睛会久久盯着某个地方，而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我只看见几棵没有什么特别的树，一片随处可见的草地。她的视线不过刚好停在那个地方，而不是那里有什么东西吸引她。而拉住她视线的东西，就是一些别人无法读懂的思绪。
后来我们在学校外面的食街逛了大半小时，牧小晴还是心不在焉的样子。早上她还计划着怎样分配有限的食量，尽量多地回味从前常吃的美食。但是在逛食街的过程中，不管我建议她吃什么，她都是轻轻摇头，不感兴趣。最后我们只是在一间食店里吃了些面条和饺子。
我们之间的相处越来越沉默，各自的心事有一股天然的斥力，把我们内心的距离用力推远。
大概晚上六点多，我们就回到了连锁酒店。在房间里两个人都不怎么说话，气氛安静得诡异而压抑。
“今天有点累了，早点洗澡休息吧。”牧小晴低声说了一句。
我点点头，觉得这是应对沉闷的一个好办法。也许一觉醒来牧小晴又会变回那充满活力无忧无虑的样子。
关了灯，夜的颜色模糊了远近的实物，也模糊了心与心之间的距离，我们看不见对方的慌张和刻意掩饰，就会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糟糕。
我的呼吸放得很轻，也不敢乱动，连翻身的动作也极力避免，怕是惊动了难得的平静。我感觉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但还是没有听到牧小晴那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她一直没有睡着，也像我一样，以一种为难自己的状态去保持安静。
我们之间像是在沉默对峙，在忍耐上互相较量。我知道自己正跟牧小晴赌气，情人坡上，横在我们之间的几尺阳光青草便是我的郁结所在。
“李维，你还没有睡着吧？”背后响起牧小晴的声音，然后我听见她慢慢转身。
“还没有。”
“我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话吧。”
“你想聊什么？”
一条柔软的手臂跨过我的身体，掌心轻触我的胸口，牧小晴将额头轻轻抵着我的颈背。
“为什么总要这样……为什么总要这样！”一股汹涌怒意在心里爆发，撞开我的咽喉，向躲在黑夜中的牧小晴扑咬。搭在我身上的手臂猛地一抖，从柔软变得僵硬，不知道是否应该收回去。
“牧小晴，不要误导我认为我们之间会有爱情的可能，然后你又反复强调我们之间不可能！不要永远把我置身于友情和爱情之间的那个临界点，我只是一个凡人，我也会有男人欲望，我不能时刻控制自己的情感……为什么总是给了我希望，然后又让我陷入绝望？小美是这样，林雪儿是这样，写作是这样，现在连你也一样！”
牧小晴把手臂收回去，我听见背后传来低声的哭泣。怒意爆发过的身体余温未散，我深深喘息着，心里不忍，也后悔，但我倔强地让自己继续释放着冷暴力。我感觉自己被全世界玩弄，就连一直以来最好的朋友也戏弄着我的感情。面对如此无助的自己，我只能以这样的伪装获得几分可悲的尊严。
过了一会，牧小晴啜泣的声音慢慢低下来，她似乎在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然后她以哽咽的声音说：“我在高中的时候喜欢了一个人，可是他一直喜欢着另一个女生，我一直不敢跟他表白。不知道运气是好还是坏，后来我跟他上了同一所大学，有四年相伴的时光。四年里一直跟他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这期间我尝试过跟其他男生交往，每一次都是点到即止，在正式确定关系之前退出。在大四毕业之前，我终于狠下决心，决定要跟他表白。那年五一放假，我像往常一样去他家找他。那一天他回了老家探望他爷爷奶奶，他妈妈开门接待了我。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他妈妈跟我说了一件让我意想不到的事情。我跟他之间注定不能在一起……”
我惊得全身一震，猛地转过身去。牧小晴把头埋在被子里，她的身体同样在啜泣中颤抖。
“毕业之前，我跟他约定我们这辈子只能做好朋友。毕业之后，我选择出国留学。我想着，随着时间流逝，我对他的感觉总会慢慢变淡。当我把他放下之后，我就回国。五年过去，我发现还是放不下那个人，而家里人总催着我回去。我想，五年过去，那家伙可能已经找到女朋友了，顺利的话说不定已经结婚生娃。于是我回来了，却发现他跟喜欢多年的女生分手不久，生活过得一团糟。我忍不住想留在他身边，但想起我们之间的约定，我只能再次离开。我欺骗了他，说自己还有一些情结未了，要离开一段时间想清楚这一段感情的去留。他常常给我留信息，这些信息我全部都看到，却不敢回复。我感觉他过得并不开心，也许又遇到了麻烦的事情，没有人可以帮他分担，于是我又联系上他了……”
“牧小晴，你就是个混蛋！”我紧紧抱着牧小晴，恨不得把她压进自己的身体，让十二对肋骨成为永远的牢笼，将她囚禁在心房。
“对不起，我真的不想骗你，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戏弄你的感情。就像你所说的那样，我也是一个凡人，每一次当你感到被戏弄，只不过是我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感……我一直喜欢着你，但是你心里的位置一直留着给林雪儿，我要怎么办？当我终于鼓起勇气要跟你表白，却又被你妈妈劝阻，我能怎么办？本来我已经决定放弃这段感情远离你的世界，可我又不忍心看你继续过着这样半死不活的日子，我又能怎么办？”
“对不起，牧小晴，我才是混蛋……真的，对不起！”
这一刻我又回想起牧小晴的笑脸，永远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她的脸就像冰封的湖面，我行走在冰湖之上还以为风平浪静；当冰层破裂，我失足落湖才知道下面乱流汹涌。那欢笑之下藏着的眼泪，那云淡风轻的惬意里藏着的疼痛，都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在我心中化作强烈的愧疚，让我难以呼吸。
然而，这伤痛之下的真情，又是寒寂世界里温暖的火光，让我冰冷的内心在疼痛中慢慢融化。
我低下头，用力吻住牧小晴的嘴唇。
情人坡上那几尺阳光划出的界线已成云烟，两个寂寞已久的灵魂终于融合。
……
回程途中，牧小晴坐在我身旁。她睡着了，把头靠在我肩上，转头望去就可以看见她微带笑意的脸。车窗外阳光大好，沿途风景快速掠过，看不真切，像是梦境，又像是幻觉。
我不知道昨夜发生的事情是否真实，抑或，那同样只是梦境或者幻觉，是我在沙漠中看见的海市蜃楼。
先前的预感得到证实，我跟牧小晴之间的关系有了突破性的变化，我们之间的约定也有了变化。原来我们约定当一辈子的朋友，现在我们约定当为期两年的情侣。两年过后，我们分手，各自成家，之后再不相见。这两年时间里，我们的情侣关系是两人之间的秘密，不能告诉其他人。
这个约定是牧小晴提出来的。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很轻，像夜晚的微风吹动窗帘发出低不可闻的叹息；可她的语气是坚定的，好像这件事情她已经考虑过上百次，没有一丝犹豫顾虑，也由不得我拒绝。
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还是梦见那夜色中的海滩，还有那个看不清面容的长发女子。这一次她跟我说了一句奇怪的话：“一切都是假的……”我问她是谁，问她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没有回答，却留下一抹诡异的笑容，然后消失不见。
这样的梦我一直没有告诉牧小晴。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像泡沫，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把它戳破。所以，不管各自有什么秘密，都让它埋在自己的心里吧。
跟来时的情况正好相反，这一次是牧小晴全程在睡，而我思绪如潮，不愿睡，也不敢睡。
到站下车已经是傍晚六点多，十一月的太阳落得早，天空已经一片灰蒙。我跟牧小晴依依而别，各自乘车回家。
正准备上楼的时候，我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李维。”
不远处，昏黄的路灯下站着一位姑娘。她穿着一件淡灰色的修身针织裙，身段修长苗条，整个人看起来休闲而淡雅。脸上的黑色边框眼镜衬托出浓浓的书卷气，眼睛清澈明亮，透着睿智的神光，却也带着两分冷傲。她背靠着路灯，双手前抱，额头微微前倾，静静盯着我看。
“雪儿……”我喃喃喊出这个名字，接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五月份她突然从我的世界中消失，整整半年时间没有任何消息，而又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她又突然出现在我前面。灯火阑珊，她静静看着我笑。
半年过去她好像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把头发剪短了。我心里有一种错觉，过去的半年不过就是一场梦。林雪儿只是出门剪了一下头发，接下来我们还会像从前那样生活。
“半年不见，你过得还好吧？”见我沉默良久，她主动问我。
我摇摇头，苦笑了一下，有太多话说不出口，撑得眼睛发热。
我听见林雪儿轻轻叹息一声：“李维，我明年要结婚了。”
我全身一震，惊得说不出话。
“我们之间还没有正式说过分手，这一次休假回家，我就想着跟你说说这件事。”
之前仅存的一点幻想终于完全破灭，心里有一阵悲凉的轻松，我努力装得平静，对她说：“祝贺你……”
就像当天离开的那样，林雪儿歪着脑袋盯了我片刻，然后又轻轻笑了一下：“你已经把她找回来了对不对？”
我愣住，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说。
林雪儿指着自己脖子某个地方，“你的脖子这里有一颗‘草莓’。你这次出门就是跟她一起去的对吧？”
我尴尬地动了一下嘴角， 点了点头。
“那就这样吧，好好保重。”林雪儿也对我点点头，转身离开。
街灯把她的影子照得长长的。我站了十几分钟，看着她一路远去，看着她的背影在我视线中消失。在这一段长长的时间里，她没有回头过一次。
她没有问我关于写作上的任何问题，大概她知道没有必要再提。其实我早就输了赌约，只不过输赢没有意义，那个赌约在我们之间不存在任何牵绊。
我看着深爱多年的姑娘一路远去，看着将死的爱情在昏黄灯光下拖出长长的血迹。
我想起这一次分别谁都没有说一句再见。当身影消失在街角的那一瞬，我感觉心脏骤停，定格于一次强而有力的跳动。
我不知道一个人的青春有多久，而我只知道在我青春年少的十多年里，林雪儿是我不愿醒来的幻梦。
爱了这么多年，她早已变成我的灵魂密码，融合着一次次入骨的相思，一段段不舍的追忆。我甚至认为林雪儿就是我的青春，我是她命中的过客，她是我命中的劫难。
如果，我在命运的高峰跟她重逢，她在我身后看见光芒万丈，也许我们之间曾有的问题都不复存在。而我偏偏在人生的低谷跟她相遇，我穷苦潦倒命途灰暗，连抓住她的力气都没有……
宁愿没有遇见，宁愿不曾相恋，唯愿你只记得我爱慕你的眼神，为你羞红的脸。
唯愿我依然是你梦中清纯的少年。
十一月的夜晚，秋风撩人，站在这清冷的街头，我突然泪流满面。
《穿过沙漠便是天堂》 第30-31章
作者简介：一鸣，小说作者，写作教练，愿我能为你带来感动和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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