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种感觉,不下雨的春天不是真正的春天。经历了一个冬天的蛰伏,气温上升,植物开始抽芽拔节,动物慢慢撒欢儿,小孩子也脱掉了笨重的棉袄棉裤,这时候就差一场雨了,冲刷掉一冬的惫懒与灰暗,带来新生命的气息。贵如油的春雨就在满心期盼中登场,淅淅沥沥,降落的姿态优雅沉静。春雨是个想象力丰富的孩子,它给柳芽以鹅黄,嫩黄;给草芽以柔绿,油绿;给杏花以粉白,莹白;给梨花以洁白;给桃花以绯红;就像黑白画面被填充满色彩,给世间一幅春景图。家乡有句俗语:“三月还下桃花雪”。桃花雨见多不怪,倒是这粉红的桃花映衬绿叶在雪中开放的景象,只是想象也别有一番韵致,但从未亲眼目睹过。“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很小的时候,背诵这首古诗,老师解释说清明时节小雨绵绵,赶路的人为了躲雨行路匆匆。但是我总是想象:路上行人为什么不能是扫墓回来呢,从过世亲人的坟冢旁归来,难免失魂落魄,心情悲伤。在我的家乡这里,清明有扫墓祭祖的风俗,沿路常伴随着薄雾般的细雨,回程中折几支才发新芽的柳枝带回去,第二天,家家门上都插着这嫩绿的春景。
若是夏日的雨,是极孩子气的,来无影去无踪。一个不高兴,乌云压过天际,雨就没有任何铺垫地滴下来,甚至当着太阳的面也肆无忌惮。孩子们最喜欢太阳雨了,因为细细密密的雨滴中常会出现彩虹——七种轻薄色彩的精灵。但是大人们可没这么多浪漫心思,夏季多雨季节是令人担忧的,太阳雨更是杀伤力强大的定时炸弹。因为各家小楼顶上满满晒着麦子,脱过果壳的粮食充分吸收阳光干燥水分后就可以入库,成为来年一家的口粮。雨一来,就像拉响了战斗警报,村里人都往自家楼上跑,大人忙着缮盖,孩子们沉迷于这种紧张的热闹气氛,跑来跑去帮忙,实际上单纯的凑热闹。童年时期的我也同样喜欢这种紧张刺激感,有次,太阳雨诓骗了大家,等到粮食苫盖妥当后,太阳又冒冒失失露了头,一条彩虹就斜斜地出现在灰蓝的天空,那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离彩虹这么近,触手可得。
秋日少雨,多出现在秋收之后。村里的老人说:秋雨是懂事的,知道多雨,粮食和果子要烂在地里的,看来天气也是有人情味的。求雨供奉龙王是古老而神秘的习俗,勤劳的中国人将温饱寄托在土地里,风雨气候就是主宰一切的神灵。他们将自己朴素美好的心愿,对幸福生活的渴望统统化作祈求,虔诚的希望一个风调雨顺的年景。记得从前旧时光,正月十五元宵节,家乡风俗蒸面灯,用面捏成小碗形状,边缘揪出耳朵来,一到十二月,不同的月份对应不同的耳朵数。听说煮熟面灯里的水象征着来年的气候。下锅蒸熟,揭开笼头(蒸东西的器皿,玉米皮和麻绳制成)后,在袅袅缭绕的乳白色雾气里,奶奶就眯着眼睛开始一只只检阅,,然后抬起头:“明年6月和11月多雨,看样要有个好收成”。于是柴房里的人都很高兴,好像已经看见了金黄的玉米和饱满的麦穗。其实没有人真的会验证面灯的预言是否准确,庄稼人图个热闹好玩罢了。我那时常趁着大人不注意,胡乱捏了小鸡小猪样式面灯一起放入锅里,由于贪心贪玩,总是捏的笨拙粗大。妈妈威胁我说,自己捏的就得自己吃掉。其实每年元宵节过后,我们家大大小小各式各样十几个面灯,都被收集来放在桌子上,没有人想吃这些东西。因为面灯里的油燃尽总有焦糊味,况且做成面片汤的无聊吃法也不是我喜欢的,最后还是爸爸出面收拾残局,这曾经预测气候的小小神器,最终归属还是肠胃。
冬天的雨不常见,多是雪。但随着温室效应和环境恶化,无雪的干燥冬天越来越多。余光中在散文中写:听听那冷雨,嗅嗅那冷雨,舔舔那冷雨……台北料峭的春寒滴下冷雨。从前读过便深有感触,恍然大悟,这不就是我们那儿的冬雨给人的感觉吗?隔着台湾海峡,隔着大陆层层的山脉河流,不同的季节,有着同样的气候。最讨厌冬天下雨了,道路湿漉漉滑溜溜,各种污秽融化在雨里像胶水一样黏着路人的鞋子。屋内衣服被子是冷潮笨重的,每个下雨的冬天,晚上都要下很大决心才能说服自己躺进又冷又潮的被窝。有时候半夜醒来,脚还是毫无热气,再支起耳朵听听外面的雨声——还没停,明天早上会更冷。冬天的雨不招人喜欢,但是好雨,下过一场雨,空气里细菌和灰尘少了,大人孩子几乎没有感冒的。
长大后,出门在外读书,一年中回家次数极少,刚好遇见下雨的季节更是难得。越长大记忆越贫乏,相反小时候的事情想起来倒是有趣得多。现在,清明不插柳条的人家越来越多了,夏天收割晾晒麦子的楼顶也渐渐少了,至于过年的面灯也被蜡烛灯代替。
今年还会下雨,但不是我熟悉的雨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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