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惦念着炊烟,但在城市里好像是没有的。
早上起身能赶火车回我的大学时,天还未亮。恰逢公鸡稀疏凌厉的嘶鸣,偶或听到牛圈里老牛翻身的声音,还满足地嚼两下嘴巴似的。隐隐约约的黑暗中,不大的风悠闲地在村庄的破土屋和村后长满玉米秆的田地里游荡,那“沙沙沙”“唰唰唰”的便是他的脚步声。还不到清晨,这时的村子像个睡着了的老农,满足,疲惫,浑重,酣眠。
今年秋旱,路上尘土很多,落叶躺在上面,感觉软软松松的,很舒服,也没太多凄凉感。路面坑坑洼洼的,有的小坑里淤了土,叶子陷在里面,或多或少露出一部分,倒像调皮的小孩儿在夜里蹬了被子一般。因为有露水,这时的瘴气并不像白天那么重。但是车子驶过,还是有些呛人。
车子在高低起伏的农田荒地之间强横地行驶,轮子碾过凉风、尘土、石棱、落叶和晨露。车内,是闷热的空气和污渍斑斑的座椅。我知道,这狭窄燥热的破旧车厢,塞过一轮又一轮、一辈接一辈的农村人;但是我却无法知道,它还被塞进了多重的期盼,多浓的希望;而那久经磕碰的车轮,同时又碾碎了多少留居的老人孩子和父母的目光?
路边的树林和农田稀稀落落地立着一些房子:有的只是用木棍支起,四周用玉米秆包围着,顶上再盖一层白色的厚塑料膜,即成了一间棚子;然而多数还是用旧砖和着泥坯垒了墙,顶上盖几片石棉瓦,再加一层塑料胶膜,最后再铺些乱草,结实又保暖;还有一些构造简单的小砖房,无窗,仅漏一扇小门,小孩子经过的时候,总想要眯眼扒着门缝往里瞧两眼。这些就是农村人的“别居”,农忙时田地离家比较远,所以就近盖了些小屋。一来省去了回家吃饭的时间,二来照看地里的命根子。除此,白天赶赶过往的牛羊,晚上睡这儿心里更踏实。现
在恰逢收花生的时节,花生相对其他农作物价钱好,但刚收下来不易保存,怕捂怕淋,一捂颜色就变了, 卖相差别很大,因此一下雨就需立即盖住,天稍放晴即得赶紧揭开晾晾,通通风。在这个花生收获的季节,这些简易房里必定都是有人的。
现在,隐约可以看到那些狭窄简陋的可怜房子里冒起炊烟了:细细的,轻轻淡淡,袅袅娜娜,倾斜着弯弯曲曲地飘去,向
高处,向远处;弱弱的,一路歪歪斜斜,逶逶迤迤,风一吹就散了;寥寥的,渺渺的,隐隐约约,委委屈屈....像是不知从哪里飞起
的几片蒲公英,又像是织女昨晚织布时不小心垂下的线头,离群索居的,感觉总是那么势单力薄。
炊烟的确总是让人伤感的意象——“老矣征衫,飘然客路。炊烟三两人家住”“有人行李,萧萧落叶中。人家篱落炊烟湿”
“雨暗冈头客路,炊烟山里人家....只是,诗人看到的炊烟必定是温暖的,“柳影人家起炊烟,仿佛似,江南岸.....有炊烟的地方就有烟火气,有生活味儿。而诗人,也恰是因了这异乡的温暖气息而想到了遥远的故乡里同样密密飘出的炊烟,进而触景生情地联想到了自己,不由自主怜惜起自身。这感伤是为自己的,非那温暖的炊烟。
而这里的炊烟,则是纯粹让人怜惜的,是我之前从未见、从未曾感受过的。
在我的村庄里,炊烟是理直气壮的,是调皮可爱甚至有些放肆的,似那农家的儿女般骄人。早晨天刚蒙蒙亮,就有些勤俭人家的房顶上冒出了缕缕青烟,过一会儿便接二连三,各家的烟囱都吞云吐雾似的冒出了烟气,不多时整个村庄都会充满了浓浓的生活气味儿:“咵咵咵”的切菜声、“噼噼啪啪”的柴火声,红红的灶膛、浓浓的炊烟.....
村庄里的炊烟是自由的,是活泼的,就像我们在自己家里似的随便,毫无顾忌。它们有的丝丝缕缕地溜出来,有的连哄带涌地挤出来,有的则粗细匀致地逸向一处....邻家厨房靠得近的,随便一阵风吹来,那炊烟就绕在了一起,亲密地拥抱着、追逐着、嬉戏着、吵闹着,你扯着它的衣服,它拉了你的手,一起走着、跑着、打着滚笑着、闹着,向高处,向远处,越走越淡,散也散在一起,笼着整个村庄。
从未离开过村庄的炊烟啊!它们的气息还游走在房檐下,缠绕在丝瓜藤的茎蔓间,萦纡在树梢上,掩藏在草垛里,回荡在
鸟鸣中,还有那村边不疾不徐流淌着的小河底,那一块儿鹅卵石与另一块儿鹅卵石的缝隙.....
这样的炊烟总是让人感觉温暖的,那烟火的味道,和着饭香,让任何远行的人感到安心。无论你走多远、离开多久,当你再看到那片炊烟,你就会知道:房檐还在,丝瓜藤还在,树梢还在,草垛还在,还有你所钟爱的鸟鸣与鹅卵石、养育你的村庄与土地、看你长大的父母与乡亲,都还在。或许不是一切如初,但是,他们一代一代在这里,如此生活,如此等你,从未离开。
而这里的炊烟则不同,我从中嗅不到一丝丝温暖的气息,它们太轻、太淡、太瘦弱了,感觉总是委委屈屈的,不像是炊烟,顶多像是那谁家饭碗里冒出的丝丝的热气儿。在这远离村庄的野外,有些可怜见的,又很快被田野里秋季的凉风带走了,从此销声匿迹,魂飞魄散。
我想,大概这本就不是它们的地方吧?当然也不是我的地方,这里只是野外。很久以前,父亲手指炊烟,说:人活着就要像这炊烟,向高处走,向远方走。从那时起,我就记住了父亲远望的目光,记住了炊烟的方向,记住了头顶那一片纯净湛蓝
的天空。
我一直想象,我离开炊烟的时候,一定可以是满怀骄傲的,我相信连那无言的炊烟都会为我感到欣慰!
后来,我如愿远走。然后我在我和炊烟都憧憬的城市里,没有午夜的清冷,也没有早上吵人的鸡鸣。全面供暖的北方城市,屋里很暖,外面热闹,而我们,既不用早起也不用晚睡,“月落乌啼霜满天”是看不到的,“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也不会有,“叶声落如雨,月色白似霜”更是不可能。无装饰的明月永远无法照到繁华的都市,只落到半空中便被白森森的灯光堵了回去,只能远远地怯生生地看着,像是不谙世事的善良女鬼遥遥望着光亮的人间。
我在这舒适温暖的地方却无法找到本该有的愉悦,我想我是在庸庸碌碌地活着,连思考和自由奔跑的能力都在一点点地减弱。
我习惯傍晚出去走走,那时常会看到民工。他们耷拉着肩膀,耷拉着脑袋,感觉连手和腿都像是被拖着一样,没有一点主动移动的迹象;衣服扯得歪歪斜斜的,上面满是水泥和白色的石灰斑点;头发也是各式各样不规则地蓬乱着,不少人的头发还黏在一起,上面也是尘土、水泥和白色的石灰斑点。他们趿拉着鞋,一路上都伴着鞋擦地的声音,缓缓地,毫无生气地走向他们居住的小棚子。
然后,那横七竖八的棚子里的灯逐次亮了起来,散发着我记忆深处异常熟悉现在却不常见到的橘黄色的光。我常常立在路边,远远地看他们塞着杂物的脏乱房间,以及那房门口蹲着的大口往嘴里扒饭的人们,间或也看到他们貌似争吵的动作和口型。
那些,都是我熟悉的。我的喉头像被什么噎着,有种说不清楚的感觉。我感到自己心中像是有一東小小的火焰,那火焰投射在冰块儿上,说不清楚是一种凉凉的暖意,还是一种暖暖的凄凉。
新宿舍施工了整整一年,一年来,我们都只有一步之遥,然而这一步,却是遥不可及。我好像已是另一个阶层的人,我早已可以平静地听同学们对他们的抱怨和种种不公平的说法。他们在这里为我们盖新宿舍,他们却让我们无比厌恶:他们的施工声,他们的样子,甚至他们的存在。
我想,我们对乡下人是在鄙视中带着些惧怕的,我时常被善良的同学师长们提醒要小心提防他们。小心?当然是要小心的,我想我也许比其他同学更懂他们性格中的丑陋,他们长久养成的对蝇头微利的计较和粗鲁的性格。但是我也懂他们的简单,他们是没有太多心计的,且只能计较些蜗角虚名,蝇头微利,永远也作不了太大的恶。
然而,对我来说,最无法改变的是我来自他们!这是我说与不说出来都改变不了的事实。所以我的惧怕早已被另一种
强大的感情所淹没,我想很少有人能够想象,在我倾力追求的,千里之外的城市,我被这里爱我的人善意地提醒去提防我的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我时常想到炊烟,想到炊烟的方向和我所走的路。但是城市里好像是没有炊烟的,反正我未曾见过。
然而,终于在某天下午,我看到炊烟了,就从那些小棚子边上飘出来。
那是很不美丽的场景:在我们最讨厌的那条坎坷泥泞的旧路旁边,在一群粗糙丑陋的棚子上面,丝丝的烟气虚弱地飘起。虽说是几家一起做饭,也未见我想象中的奔涌缠绕的感觉。一直是细细的,轻轻淡淡,歪歪斜斜,委委屈屈,最后散在旁边的工地里。那样子像极了我那天清早在带着夜色的晨曦里看到的野外的炊烟,那软弱气,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更是平添了一些躲躲藏藏、偷偷摸摸,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似的,好像自己都觉得自己是污浊的,是讨厌的,所以从来都是低眉顺眼,生怕一抬头会触到厌恶的目光和指责的手指,哪怕那些东西有些时候真的并不存在。
贫贱的东西往往首先是自以为贫贱的,那是一种最令人气愤的无奈的可恨的脾性。我简直憎恨那些在破路旁自顾自地粗野地蹲着的人,憎恨他们从不抬头,不抬眼,不吭声,即使当有人从他腿边跨过去的时候。我却总是不由自主地看他们。从那些毫无交集、一无所知的陌生人中看出我所熟悉的我所钟爱的影子。
我总不由自主地想到炊烟,想到我的村庄里的浓浓的烙饼味儿,也想到那个清晨的车窗外的田野里微寒的风和细细的烟气,想到我现在的窗外那可怜的小棚子,那躲躲藏藏的样子......
我心里一直惦念着炊烟。然而现在的我多么不愿看到这些炊烟啊!我只想把所有的炊烟都锁在我的村庄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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