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记事,我再也不期待过年。因为小时候的过年意味着父母的忧愁倍增,长大了的过年意味着要承担更多的生活责任。年过半百,终于可以稍微歇息,长大各乡里的兄弟心有灵犀,不约而同相邀回老家过年。
曾经熟悉的地方已经变得陌生,曾经留恋的家乡已是故乡。到处寻找,好像已经找不到过年的味道。但是离开的地方生我养我,血浓于水浸润着根,念念不忘滋润着情。我不想做无根的浮萍,总想回到故乡。忐忑不安又满心期待,大年三十,我终于踏上回家的旅程。
我的老家在川北农村,那里的丘陵高低起伏、绵延不断。被山垭口或者河流沟谷切断的浅丘山陵都称之为“山”。山与山之间围出来的一条条沟,形成一个一个村子。村民一般都是同姓聚居,一个村子就是一个独立的江湖。同一个祖宗繁衍下来的后代,都是头顶同一片蓝天。但在不同时期,同一个祖宗的子孙会演变成不同的势力范围。这些势力或敌或友,或强或弱;这些势力范围时大时小,势力范围之间时好时坏。
久在丘陵地区生活,眼界的狭隘,会让人养成局促的习惯。离开家乡,是为了改变;回到家乡,看乡人如何改变胸怀。满山的树木葱郁茂盛,满村的房舍独立繁华,天地似乎还是一样,天地之间的村庄却明显变化不少。生养了我们的老屋,被挤断了通往外面世界的路,像一头掉光了牙齿的老狼,垂头丧气无比凄惶。我不愿回家,即使过年也要呆在异乡,那是我不敢看见老屋的房梁承受不住岁月的雨雪风霜,我更不愿看见老屋的大门被乡亲族人催逼挤压。房欲坍,门欲倒,人在天涯心已亡,泪洒他乡望家乡。
家乡的每座山都有名字。相同的一座山因为辖地属性不同,一面背阳一面背阴,于是名字也不相同。山垭口也是如此。我家老屋正对的山像燕子飞翔,所以叫燕子山;与燕子山连接的那座山,像头牛,相传这头牛去扑食前面的燕子,被仙人施了法术,定身正东方,这座山就叫立东山。从立东山的“牛尾巴”开始,顺着半山腰穿过树林的蜿蜒土路,往南缓慢移动,趟过立东山的“牛肚子”,来到“牛头”连接“燕尾”处,便是叫“扑食垭”的山垭口。扑食垭狭窄陡峭,而且阴森恐怖,时时透出生与死的惊险,让人恍然惊觉“牛燕争斗”真实存在。跨过燕子山的“胸脯”,土路变成石径,道路自然坚硬起来。原来从西边嫘祖山逶迤而来的两列山,被紧紧夹在一条沟里的人们受阻于此,先前的山就被人为切断,露出一个洞孔,成为一个山垭,这个山垭就叫“洞孔垭”。
洞孔垭东面就是燕子山,往西再南转的山叫后山。从沟地里爬上来,通过这个叫“洞孔垭”的地方,往东去是悬挂在半山腰的高院场镇,人们在这里进行必要的生活交易。从东往西去嫘祖所在的金鸡镇,这里自然也是必经之地。如今的金鸡镇顺应形势,改叫嫘祖镇,高院场同时扩展,合并了邻近的同德乡,改叫高院镇。
大概是辛亥革命前后,我的先祖在这个叫“洞孔垭”的两山交接之处,先后栽下了三棵黄桷树,给路过的人们挡风遮雨。这三棵成品字形的黄桷树慢慢长大,全都枝繁叶茂。“品”字上口那棵黄桷树,矮壮繁茂,绿荫如盖,一根粗壮的长枝象手臂那样,伸出去和左面的燕子山紧紧连接在一起,被称为母亲树。另外两棵黄桷树主干笔挺、直冲云天,据称是这棵“母亲树”的儿子。
小时候的我们,常常躲在母亲树像黄桶般粗壮,可以藏七八个人的空洞长枝里,向下悄悄抛洒土块泥沙,吓唬那些独身行走的路人。看那些匆匆奔逃,或向东跑过石径踩踏在泥路上,或向西连滚带爬跌撞到沟下面的人家里,惊慌失措频频回头的样子,我们乐得哈哈大笑。孩童时代的我们丝毫不懂“人吓人,吓死人”的俗语,倒是长大之后,才知道“远怕水,近怕鬼”的道理。水深不可测,人心隔肚皮。久在一地,对地理熟悉,对人心却不可了然,愈胆怯愈敬畏,愈敬畏愈心寒。外面的世界虽有诸多艰难,但辛勤付出总有收获。在外虽然开创出一片天地,但总也有漂泊的无奈。他乡再好,也难成家乡。没有丰蕴土地的拥抱,再高大的树也难枝叶扶疏。我想念家乡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但老屋的孤独,让我心生彷徨。
母亲在世时,我们还很年轻,要在外打拼,很少回家。每逢隆冬,母亲便开始在家期待,期待我们兄弟能够早点回家,好一家团圆;我们也在外期待,期待年迟点到来,我们再多赚些钱好养家。母亲离开我们,我们兄弟更不愿回家。我们害怕回到家乡,对着老屋喊出的那句“妈,我回来了”,却没人应答。那是世间最大的痛苦与哀伤。通向老屋的路,慢慢长草;长草的路,终于砌起别人家的砖墙。回到家乡却回不了家,看得见老屋却不能进门,所有的念想都在瞬间化作无言的泪。回家渐渐成为梦想,回家慢慢成为奢望,回家终于被自己遗忘。
但是,回家、回家,我想回家!这样的期待一直在心底蕴绕。
洞孔垭的黄桷树生长了80多年,母亲树可以容人藏身的长枝忽然裂断,树身随后也轰然坍塌。有人说,剩下的两棵黄桷树,一左一右守卫着洞孔垭,只要燕子山和后山再次合拢,一定会有飞龙从天而降,洞孔垭下一定会出名载青史的人物。国家建设灌溉工程,燕子山半腰重新开辟出一条路,洞孔垭被填平,垭口抬升,高度超过从前那棵母亲树。洞孔垭换成另外一种风景,洞孔垭下面的人们将开始另外一种新生活。外出的游子更加迫切地念想着洞孔垭下的家。
为了完成回家的梦想,我们心中多了一种期待。这种期待忐忑不安,这种期待茫然辛酸。为了可以回家,为了记忆童年,似乎也是为了沾点那个传说的光,我们开始筹备修缮老家的老屋。其实筹备工作中最艰巨的任务,是与家族中人商量用地的事。土地虽然是集体所有,但农村房前屋后的土地,就是一个家庭的领地,甚至是一个家庭的财富、地位、尊严的象征,没有谁会轻易让出一寸。
家庭是构成社会的基本单位,家族能够有效维护社会秩序。家庭的稳固促进社会的稳定,家族的团结推进社会和谐。历史的进步是因为社会不断变革。家庭不断分蘖、家族不断壮大,肯定会有纷争甚至争斗,终止利益的争夺,必须先达到思想的求同存异。人类一直追求的平均,在现实中就是一种战争。这种“战争”,看似与山村乡人无关,却关系着历史的发展。生活在现实中的人们,没有谁愿意无私无畏地为历史分担一点责任。
深沉的历史是时代的缩影,漫长的时代也只是一瞬。今天生活再美好,也要仰望未来。遥远的天空,总是装不满每个人的希望。长大了的我们,一定要有所期待,因为我们还有子孙后代。
因为思念,所以期待;因为期待,所以回来。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能回家过年。
作者简介:冯俊龙,男,汉族,1970年代出生。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协会员。主要从事历史散文、报告文学、文艺评论创作。在《人民日报》《解放军报》《中国国防报》《同舟共进》《文史天地》等报刊,人民网、中国军网、中国作家网等媒体发表作品多篇,作品被《新华文摘》《作家文摘》《中外文摘》《传奇·传记文学选刊》及新华网、封面新闻、搜狐、网易、澎湃新闻等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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