亳州乔姓者,邑之诸生也。性淳笃好学,幼失恃,长失怙,家遂贫。居患鼠,每见群鼠奔逐庭前,攀桌及椅,如无人者。所贮衣服被褥,多为絮啮,且夹以溲粪,满室骚臭,不忍卒闻。然百般罔效,苦不堪言。
一夕,生读书于室,忽一物堕榻上,生惊视之,一幼鼠也。因患鼠扰之甚切,心常恶之。愤而起,欲捉杀之。方审视间,见其鼠眼迷朦,蠕然四顾,叽叽盈耳,如小儿啼哭状。且通体粉嫩,唯额间一点,毛白如脂,心恻隐之。因思上天有好生之德,物皆恋命,鼠类虽恶,于彼何尤?遂将其托于掌中,小心置于鼠常出处,持卷续读,后出视之,则渺然矣。至此鼠患渐平,复如常也。
是年,生秋闱铩羽,每是颓然自叹,神伤黯然而已。从父虑其抑郁成疾,因作冰,娶妻于氏,里之屠夫女也。其貌虽不媸,然秉性暴戾,常因细微与邻里争,生不能止。初,于氏事生尤谨,后渐揄,渐狎,渐虐。每稍迕其意,轻则做河东吼,重则杵棒加身。更甚者,或投井,或悬梁,哭天喊地,极尽丑态。生无奈之,每至从父处哭诉其苦,从父深怜之,然无可奈何,常劝曰:“孤贫若此,力无再娶,久之或相安也。”生哭拜而去。于是床帏间形如陌路,生衣食自理,唯伴诗书而已。
崇祯元年,时值大旱,赤地千里,饿殍遍野。乡人易子而食,多有逃荒者。
生及妇每从邻里于荒野间,刨挖草根而食,根尽,则煮树皮枯枝以食。至其无可食者,生百般无计,觍颜至从父处,乞瘪谷一捧,以为活路。生谓妻曰:“赖此何以成活,烦妻于岳丈处,倘借得谷米如许,聊胜于无也。”于氏不堪其苦久矣,阴有去志,因曰:“善,宜速去。”遂防生不备,暗纳衣物,磬谷而去。
生侯之既久,思水水枯,思食食尽。因忧妻疲弱,恐遭不测,悔之曰:“呆书生!天灾至此,易子尚且相食,何况妇人哉?”思之愈切,悔之弥深,恨不以身相代也。遂急欲寻之,忽于慌乱中,见桌上瘪谷俱亡,生疑,急检妻衣橱服饰,佳者皆失,生所贮铜钱二文,亦全无矣。乃悟妻弃己而去,方怒骂间,转思大难临头,柴米俱尽,留之必至死,去之或可生也。遂一笑置之,莫如何也。
一日,生尽日未食,瞑卧榻上,百念具消,自谓必死。忽闻梁间碎碎作响,方举目间,见一黑鼠体硕如猫,唯额间一线,毛白如雪,形如悬剑,飘然榻上。口衔花生红枣各一,置生前。目视生,灼灼流莹,微抻前足,如主让客食者,生错愕间,卒然已去也。
已而复来,口衔瓜枣各异,如是者三,遂渺矣。生大异之,遂知其必曩昔所放之幼鼠也。未想一念之仁,以致此报,亦奇也。
如是每日必至,口衔瓜枣无算。生赖此以活,兼济从父也。久之既稔,生每与之语,必唯唯静听,或点之以首,或烁之以目,如懂人语者。生以阿鼠名之,鼠雀跃生前,似喜得名。生每呼阿鼠,必须臾而至,如子依父怀也。
一夕,鼠衔金至,生错愕之,曰:“得毋盗乎?此不义财,宜速还之,吾不受也。”鼠俯首默然,若有惭状,遂衔金而去。
至此,鼠竟不至,呼之也渺。生忧虑难平,如失独子也。然百般呼唤,日日思之,终无可寻也。
先是,里有富贾孙某,积谷成仓,居为奇货,售以天价。院中所筑仓廪一,视之如命,早晚巡视,唯恐不周。一日,忽于檐间见一鼠洞,堵之,复破。心痛恶之,防之更密,然终不见鼠迹。
越夕,孙置金枕匣,方移步间,则匣开金亡也。孙大怒,以为鬼魅欺人,苦寻之,终不见也。
未几,见一鼠衔金至,孙疾呼家人捉杀之,如兵在其颈。霎时奴仆毕集,或持棍喊杀,或关门闭户,一时桌移物倾,嘈杂聒耳。鼠左跳右窜,上攀下跑,终无去路,无何,死于棍棒下耳。孙得金,反怒为喜,遂命仆人弃鼠尸于野。俄一难民拾之,分食而已。于是传之甚广。
生闻之,悲恸欲绝,愤然曰:“天道昏聩,何至于此极,人不得活,鼠亦不得活耶!”遂大哭,不能自已。生集鼠昔日所衔之物,归而瘗之,作义鼠冢,礼之如亲也。
后,生从父因灾病死,生哭葬之。私意世无亲人,了无牵挂,唯念功名,一心苦读而已。越三年,生秋闱连捷,官亳州,有德政。修父母及从父墓甚伟。立义鼠祠,灵验如响。
生妻于氏,后媵于富室,嫡室善妒,掠之甚苦,犹当日施于生者,每黯然垂泪,不欲生也。生闻之,常遣人暗助金帛,以媚嫡室,或免于笞楚。然终不肯相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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