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白居易
这几天,看了倪萍的《姥姥语录》和岛田洋七的《佐贺的超级阿嫲》,想起了我的外婆。看倪萍的《姥姥语录》,不会觉得有多感动,像她说的,写的都是些平常的事。合起书来,感触却非常多,许地山说的“忆起前事,我泪就如珠脱串”正是我眼下的感受。于是我在几十号人的课室里没法控制地掩面而哭。我知道,我想外婆了。
外婆是个特别慈祥的人,从小到大,每次见外婆,她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读小学二年级前,我们一家都还住在天福路,和外婆家只隔两条小路,走路去只需十分钟。在那段美妙无比的回忆里,每周五晚,早早吃完小碗白米饭和绿油油的通心菜,我和姐姐就大手牵小手,穿过停着一排排自行车和摩托车的停车场,再拐进一条只有一对老伯伯老奶奶在那里卖杂货的小路,这段小路夜里没有路灯,只在停车场和小路之间挂着一个白炽灯,白惨惨的灯光和漆黑的长长小路,常常会吓哭小孩子。晚上九点半会有一个大叔,推着铁皮小推车,大声喊着“噶粿桃”,那魁梧的身躯,洪亮的嗓音,加上黑夜里看不清脸的神秘感,附近的小孩都很怕他,我也怕,晚上还不睡觉妈妈就会吓我说你再不睡觉“噶粿桃”就要来了,偏偏有一次我真的听到那声音远远地传过来,吓得把眼睛闭得死死的。也许是有了姐姐在身边壮胆,又或许是要去见外婆的喜悦,每周五的晚上我们一点都不怕,兴奋地穿过那条小路,来到外婆家门口,拍了三下门:“嫲嫲”。外婆在里屋应着,出来开门,然后带我们去附近规模很大很大的自选商场逛。那时综合大超市还不叫超市,叫自选商场。一个很顾名思义的称呼。每次外婆带我们逛遍了整个自选商场,却什么东西都没有买。更奇怪的是,还是小孩子的我们居然都没缠着她让她买新奇的东西给我们。每周五晚,我和姐姐都很享受这种“活动”。
2002年我们搬了新居,也转了学,和外婆就不再是隔了两条小路的距离了,而是隔了一个区的地理距离。有时候周末,妈妈接外婆来家里吃饭,外婆来的那个周末就是我们小孩子最开心的周末。外婆来了,会带各种好吃的东西来,会拉着我们的手问这问那,问我们每天什么时间上学,学校离家里远吗,学习紧不紧张,妈妈会精心煮一桌可口的饭菜,吃完午饭妈妈在客厅陪着外婆吃茶聊话,聊着聊着外婆就去午睡了,下午我们陪着外婆到沿江路散散步……周日晚上妈妈要陪外婆回去了,这个时候我们总是很舍不得外婆走,但是我们都装出很开心的样子,用力地咧着嘴巴笑着说:“外婆再见,下周要来哦。”外婆也总是笑着说:“好,好。”直到现在我还很渴望外婆能每一天都陪伴着我们,那该有多好啊。读五年级的时候,一个好朋友在她写给我的信里说她最遗憾的事就是她没能见她外婆的最后一面,看完信,我很庆幸我的外婆还健在,她的音容笑貌还能一直在我们身边绕。
外婆每次和我们聊天,都是那几个事儿:还是小女孩的她在她外婆的保护下躲在床底,亲眼看见日本人侵略同胞、舅舅胃口大如牛、同厂的姐妹帮她带小孩减轻工作量、割舍不得要去海南劳作的大姨、妈妈的能干。这些事她每次来都重复着说一次,我们每次都很入神地听着,这是比《安徒生童话》还好听的真事儿咧!外婆总说,每次看到电视里播放抗日战争的电视剧,她都跟她的姐妹说,不用看,这些事儿都是经历过来的,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外婆还是个能干的人,每年的端午节,我们总能提前吃到外婆包的粽子,还未到端午时节,外婆已早早买好了粽叶,糯米,几天时间,一个个蒸熟的粽子摆放在大大的竹料筐上晾凉。某天中午,我们放学回家,发现厨房里多了一大串粽子,就会高兴得不得了。用剪刀剪断草绳,剥开烫手的粽子叶,里面的花生、五花肉、鸡蛋、虾仁还有腊肠混在一起的香味就弥漫了整张饭桌,蘸着甜酱油,我们狼吞虎咽地吃着,每个人至少要吃两个。外婆的香粽子,让我一度认为天底下的粽子都是这般味道,这般配料,直到读了大学,第一次在外面吃粽子,才知道原来这么美味的粽子,这么丰富的配料只有家乡才有。有一年的端午节前后,我打电话回家,兴奋地问母亲:“对了,端午节快到了,您们提前吃了外婆的粽子了吗?”母亲告诉我现在外婆年事已高,也渐渐没有再包粽子了,毕竟包粽子是个累活。我才知道吃不到外婆的粽子了,可如果我知道外婆什么时候不再包粽子了,最后一次我一定要吃好多好多的粽子,还要藏起一个,就算以后它会腐烂。在我眼里,腐烂的是食物,我们对外婆的爱和外婆对我们的爱,会一直在新鲜期,就像刚蒸熟的粽子,掀起盖子,空气里充满着白茫茫的烟和粽子的香味。
外婆特别喜欢听潮剧,每次来爸爸都会放《陈三五娘》,不管看多少遍,外婆都能看得入神。现在的电视都有个机顶盒,看电视能有更多的选择和更清晰的画面。十几年前外婆家的电视还需要天线,在客厅里驾着个大大的银色天线架子,只收到两个地方台,每天下午四点都会准时播放潮剧 ,外婆也听得很满足。本来我们都不喜欢听潮剧,在我们眼里,故意拖得长长的台词,袖子抛出又再慢慢收回,各种乐器拍击敲打的声音听得我们头都大了,但是外婆每次来,我们都爱陪着她看电视,看的潮剧多了,也就渐渐不排斥了,有时还能随口哼出一两句来,“元宵好花灯,灯下遇佳人……”
过年,我们都要去长辈家拜年,外婆总在我们喝茶吃糖果的间隙走进里屋,这时候我们都知道,外婆是去拿红包了,咕噜噜的几双黑眼睛都企盼着,崭新的红包,崭新的两张十块钱,总能哄得我们心里乐开了花。外婆家里有辆儿童脚踏车,很小很小的一辆,四五岁的孩子才坐得上去,每次去外婆家我们都轮流着踩,你踩完了换我上,绕着整个家踩一圈,阳台也不放过。直到后来身体渐渐长高了,大到坐不下了才只好恋恋不舍地放弃。
外婆只上了几天小学,所以识字不多。她总说自己是盲的,不比别的有知识有文化的老太太,可是外婆却总能讲出好多好多道理来。她经常说爸爸会赚钱,妈妈会持家,你们以后也要学习他们这么能干;现在爸爸妈妈养你们,吃穿住的都给你们最好的,以后长大了赚钱了就轮到你们好好孝顺他们;老人家不要管太多年轻人小孩子的事,你的老头脑里装的是旧知识,人家在外打拼的是新知识,日新月异,用你的老头脑去管人家的新知识,有谁会开心的;岁数大了就要好好照顾自己,身体不能病,人老了,不能给孩子添乱,他们在外面辛苦,还要回来照顾你,这不是折腾他们吗。所以外婆对妈妈送过去的海参汤,鸡汤,蒸鲜鱼块,蜂蜜,红枣,腰果总是愉快地收下。
外婆年轻时在手表厂工作,这在当时可是数一数二的好职业,可外婆说那时的生活也很艰苦,每天天还没亮就要走路去上班,小孩子在家也不能好好照顾。半夜还要去上班。退了休的外婆退休金是一年比一年高,我们这些工作了的还没工作的都很羡慕,外婆在高兴的同时也跟我们说,现在国家政策好,越来越享福了,但当时也确实真的很艰苦。苦尽甘来,还是好的。外婆还说女孩子一定要有个职业,不管赚钱多少,至少能培养独立的自我和生活。这些话现在很多人都在提,原来当时外婆就这么超前了。都说潮汕的女人传统,传统的外婆却在早年便烫了头发,手腕上带着玉镯子,外婆在时髦上也下了不少功夫嘞。
外婆,一直像个小孩,每天都要出门,这边逛逛,那边走走。直到这两年年事已高了,才搭搭每站两块钱的公车,从家里做到好姐妹那里,两人喝茶聊天。这个寒假回去,她还打开木质衣柜,开心地对我说她的满橱衣服,“这是你英姐姐买给我的”,“这是你大姨给我买的”,“这是你妈买的”,“这是你姐买的”……姐姐买的各类丝巾,外婆学着妈妈围在脖子上,第二天去公园高兴地饶了几圈,有人夸赞,她便笑得很开心,“孙女买的”,语气里全是得意。对了,外婆还有自己的手机呢,高考后的那个暑假,我们陪着她去了一趟揭阳楼,用她的手机给她照了张相,背后是灯光璀璨的楼阁,外婆笑得很开心。
尽管现在外婆重复问我们问题的次数多了,但是我们都开心地回答一次又一次,在心里猜猜隔多久外婆又会再问一次。
前几天看到一条微博,很多人都说想回到乡村,一房屋一菜地一狗一茶一花一家人,享受静谧的田园生活,呼吸混着花香和湿湿泥土味道的清新空气。我只说和平年代里,爸爸在周末的午间给阳台上的花花草草浇浇水,妈妈在里屋敲着扬琴曲子,我们三个孩子陪着外婆吃茶聊话,听她夸赞妈妈,听她重复讲她小时候日本鬼子侵略的回忆,听她第几遍问姐姐工作,问我毕业,问弟弟升学……下午睡醒后我们陪她走沿江路,用她的手机给她拍张照。晚饭吃着妈妈用心做的可口饭菜,给爸爸挪位子。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个饭。大家都平平安安在一起,健健康康地,有说有笑,唱唱跳跳。不为财忧不为利扰,有衣有食有住有爱。多么好啊!
很爱很爱外婆,很想把她永远留在身边,很想很想。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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