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末的某天午后,看着那匹用心喂养的米白色马,无力地在我舅面前闭上眼睛,蹲在马棚门口的我舅,眼里晶莹透亮。
这已经是我舅养的第几匹马,问我舅都不一定能一口气答上来。他只知道,他这样一直走背运,挣不了几个钱,还亏本,我舅妈定会把以前的旧账一起翻出来,骂得他无法安身。
不仅养牲口不顺,最近身体也越来越不舒服了,心口经常痛,深夜尤其厉害,痛得冒汗,可是又不敢说,他想可能血吸虫病来了,真是想躲也躲不过。
那个时代的乡里人,住在长江中游地区的,常常会得血吸虫病,每到夏天最热的时候,总有不少人要去卫生院住院。
我舅是没时间也没钱去的,他每天套牲口,驾马车,运送厂里的棉织品到江边的码头,养家糊口。
我舅干活任劳任怨,来去一分钟不肯歇。一张枯黄的脸,跟他养的那些牲口似的,没有生气。一双眼睛总干涩着,流露出复杂的神情。
但大家都说我舅命好,有福气,这辈子能娶到我舅妈那样狠的老婆。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乡下生活条件艰苦,每家每户年轻人多,找对象不容易,像我舅这样的,就更不容易了。
我舅当时20岁,是我外公外婆最小的孩子,从小很听话,但人笨,读不好书,一个三年级读两年,一个四年级再读两年,读着读着就读不下去了,只好辍学回家种地。种地就种地吧,还搞不清楚什么时候该种什么,家里人叫他干啥才能干啥,这样,家里人都为他发愁,但我舅不管,只要有空,准要养鸽子。
鸽子是我舅的最爱。鸽子嘴里咕咕叫着,我舅自己攒粮食喂着,只要回家看见一群鸽子在屋顶蹲着,他一出现,就嗖一声抢着飞到他面前,个个眉开眼笑,挤到他跟前,等着被我舅宠幸,我舅就满心欢喜。
我舅笨拙,有话要结巴一会儿才说得出来。他忙着自己的事情,如果有人跟他说话,他好像惊了一跳。时间久了,大家都取笑他,觉得他真是乡村的另类。
可这些都不妨碍我舅找对象。
那时候我们村子里还没有人能打得了光棍,原因是村里有一家棉织厂,做得还比较大,生意遍布附近各大地区。当时村里的年轻人基本都进了厂,虽然工作又多又累,但每月有固定工资,多劳多得,多的能有好几百,这怎么不让别的村子人眼馋?我舅将近一米八的身高,还算清秀的脸,再加上总是那么诚恳的笑容,干起活来停不住的手脚,一下子就能俘获对象和对象家属的心。
那时候,虽然我外公外婆年纪大了,但住附近的我爸妈他们负责张罗,找人介绍和办婚礼,还有不周到的?
总之,我舅赶上了好时候,找了我舅妈一个高中生,人长得好,做事心思也好,进门不多久就生了我表弟。村里人在背后总结,我才知道:嘿,要不是有这个厂子撑腰,我们村里好多男人都找不到对象;要不是我舅妈家里没了妈妈,条件更差,恐怕也不会看上我舅。
在我妈看来,我舅命好还不只表现在娶亲上,在分家时也成了赢家。
我外公外婆心疼幼子,再加上大舅另外造了房子,就由我舅继承了大三间瓦房,据说,外公家中农,还是有些风水的,住了这老地基上盖的房子,老祖宗会保佑。
我外公外婆一言不发,他们清楚,我舅一家要是分出去,靠他自己哪里盖得了新房子?
在正式分家的仪式上,大房子和能帮我舅照顾小孩子的外婆,都分给了我舅家。
表弟比我小三岁,记忆中的唯一一次,我在他家陪他写作业。我舅妈已经躺床上,我舅不知道在哪里坐着还是什么。我舅妈不知为何忽然就骂起我舅来,语气凌厉,用词不堪,声声不能入耳。周边一片寂静,我大气不敢出。
我不知怎地联想起有一次我爸妈不在家,忽然下了雨,我把家里晒的东西都收回家里来。到了晚上,我舅忽然就到我家把我骂一顿,说我这么大个人了,怎么不知道帮他们把衣服收一下,全湿了晚上怎么睡?
那时候,我也就十来岁,虽然我们两家也隔了两户人家住着,但是他们晒门前的东西,被隔壁厨房遮住了,在我家门前是看不到的。再说自从外公外婆去世,除了过年我们在一起吃一顿饭,这么亲的人,我也很少跟他们打交道。那天我舅忽然就这么把我骂一通,我懵了,后来想,哼,以我舅的性格,是万万不会想到有我这么个孩子的责任,再来骂我的,骂我估计也想不到那些词,做不来那样的动作。
我舅家马匹养不起来,就这么断了生活来源,凭地里的那点微薄收入,负担不起日常开支,更别说供我表弟读书了。
我舅不得不先治病。我舅妈没办法,让我舅在村里卫生院住了一段时间,但我舅感觉越来越痛,有一次居然在我妈面前落了泪。我妈力劝他去镇上医院治。好不容易我舅妈同意,拿了钱出来,去了镇上,才知道我舅得的不是血吸虫,而是严重的胃病。
记得那时已经数九天,我舅在镇上住院,在镇上做小买卖的我妈天天送饭,我舅后来当着我舅妈说了一句,不是我姐,我要在村里怎么样了都不知道。我舅妈不说话,只是给他套上我爸的大衣,叫他穿暖和一点。
我舅平时沉默不语,老实,跟家里人都难开口,更不要说与人打交道,但是他说的这句话我是记住了。
我舅妈开始与同村的大婶一起挖野菜,第二天一大早骑自行车赶轮渡,到城里卖,说城里人喜欢吃,也能卖上价钱。这样在路上来回就要两三个小时,辛苦可想而知。
有一天清晨,我们还在睡梦中,忽然有人敲我们的租住房,我妈去开门。发现原来是舅妈,早上的雾水浸湿了她的头发,瘦弱的身体,显得憔悴不堪。她着急地告诉我妈,车子坏了,要借我们家的车子骑去城里卖菜。等我起床,发现舅妈那辆自行车,全身没一个零件正常,破破烂烂堆在家门前的走廊上。
这活实在太辛苦,也赚不到什么钱。家里的日子总要过下去,快过年的时候,我舅妈把自己做的棉花被子、腊肉、香肠,装了一大包,赶到长江对岸的码头,小心翼翼送给我表姨。
表姨是我外婆的外甥女,在码头边有一个船厂,以江上运输为业。表姨也是农妇出身,嫁到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我几岁的时候还跟我外婆去她家玩,没想到几年没去,就改行做生意,家大业大,资产几千万了。表姨人养得肥肥胖胖,说话财大气粗,对人小气得要命。
我舅顺利地在表姨的船厂上班了,我舅妈松了口气,满腹疑虑,回去了。
我舅妈没事的时候,就多番琢磨,想着怎么能更进一步。
我舅嘴笨又老实,在那里能待得住?那时候,手机还没有这么普遍,我舅妈在家,天天担忧,想想我舅不在身边,她一个人种地也吃不消,干脆趁冬闲就陪我舅去住着。
表姨给我舅布置任务,我舅知道要去做,但看到我表姨那张胖脸,那气盛模样,我舅也要闹情绪,我舅妈赶紧打圆场,哎哟喂,姐姐不要生气,您弟弟老实人,嘴巴不会说,姐姐还不知道么?我在这里陪陪他,告诉他怎么做,他熟悉了就好了。说实话,您弟弟这个人,太老实,可活儿也好着呢!
说着说着,她自己就带我舅去做事。
我妈说,我舅妈是我舅的脑,我舅是我舅妈的腿。不管是什么小事,走几步的琐事,倒开水的破事,都要叫我舅。我舅就时刻等着听我舅妈的吩咐,像个随身仆从。
表姨跟姨父关系不好,我舅妈晚上常常去找表姨聊天,三番两次给我表姨送吃的,讲些好听的宽慰她的心,还顺道拿我舅作例子,瞧瞧,我这是什么命,找您弟弟这么个脑袋瓜子不会转的人,还跟我耍脾气,我上哪里哭去?看在孩子面子上,还不是这么过着?姐夫这么会赚钱,还要没脾气,您说,怎么可能?
表姨被哄得身心舒展,连连夸赞我舅妈,真是读过高中的,讲话真行。
表姨真吃这一套,不久,我舅的活儿被我舅妈占了,我舅被派去干更杂碎的活儿。两个人开始拿两份工资。手头活泛起来,我舅和我舅妈居然也胖了起来。
表姨家儿女们各有各的打算,当然是对她的财产,这让她烦恼不堪,实在憋不住,便讲给我舅妈听,舅妈随即就讲好话:您别管他们,钱您能管一天是一天,钱在自己手里,谁敢对您不尊敬?
我表姨听了,对我舅妈又高看一眼,不多久,我舅妈就成了表姨的左右手,管起了船厂的账目。听有些亲戚说,这里面有些事情可就说不清楚啦,谁谁家的码头,不是被哪个管家薅了不少钱?
总之,我表弟上了大学后,生活水平是前所未有地提高了,说话声音也响亮了很多,一毕业,就要求把老家的房子掀了重盖;工作之后,很会跟上司打交道,事业搞得风生水起。不多久,就结婚生子了。
我舅妈不得不辞职了,到一线城市给表弟看孩子。我舅一个人待老家,住在新房子里,种回自己的庄稼,养回喜欢的鸽子。我妈笑着跟我说,命好,儿子争气,现在没有舅妈的指挥,我舅天天过得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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