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地铁提示尖沙咀到站的时候,许秀抬起腕表看了看才十点。大部分商场十点半后才陆陆续续开业,许秀从尖沙咀站F出来,往海边走去,打算晒晒十点钟的朝阳,吹吹海风。
星光大道关闭了三年后,又重新对外开放。这条海滨长廊关闭前后,都布满了外来游客。现代化建筑被维多利亚港的海水和蓝天包裹着,海水和天空蓝得干净均匀,像建筑师做的3DMAX的效果图。等到夜幕降临的时候,观赏维多利亚港夜景的人更会铺满这条海岸边道。
每次从这里路过的时候,她都会忍不住朝他们投去迷惑的目光,像在寻找什么。
许秀提前一天便列好这次的采购清单:护肤品、手袋、圳生的衣服和运动鞋、奶粉、膏药......她差不多每个月都会来一次香港,但每次需要买的东西仍然很多。人是一个巨大的消耗容器。
除了药品,别的东西都买好了。看了看时间,已经十二点半了,她准备去龙城大药房买完东西再去吃饭。
前几天大姐打电话过来说妈妈这段时间腰酸背痛得厉害,她在镇上的诊所拿了几张膏药贴,没什么效果,问她香港这边有没有好点的,寄些回去。
她之前在网上查了查,记录下来。龙城大药房向来人多,人挤人地涌在那间有些年头并不宽敞的地方,显得它更加陈旧逼仄。她在人群中行动艰难,打理精致的头发也散乱毛躁了。她快速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又拿了两盒燕窝,赶紧离开了这个地方。
采购完成后,她艰难地提着一堆口袋,找了间看上去干净整洁的餐厅。现在是午后一点多,餐厅里人不多,吧台的店员对她微笑点头:“welcome.”
许秀朝她礼貌地点点头,挑了个位子坐下,将一堆购物袋放在旁边的椅子上。服务员拿着菜单走过来:“Can I take your order,please?”
翻菜单的手指扣住菜单页边缘,她觉得自己的血液一瞬间静止,然后倒流,身体忽冷忽热,大脑停止运转,发昏,面前菜单上的繁体让她觉得更加吃力。
过了三秒钟,她迟缓地抬起头,艰难开口:“不好意思,请问可以讲中文吗?”
这个年轻小姑娘似乎没有想到,先是一愣,然后脸颊绯红,有些窘迫:“可以,但是我国语不太好。”
“好”这个字她发的“吼”的音。
她的尴尬加深了许秀的尴尬。两个人都没再说话。许秀点了一份面食,要了杯柠檬水,合上菜单,笑着递给她。服务员收好菜单离去后,她板正的后背松懈,无力地靠在椅背上。进这个餐厅是个错误丢脸的决定。
食物上来,汤底浓郁,她挑起筷子尝了一口,味道清淡,鲜香爽口。有时候她快要忘记自己是个四川人了,但总有些时刻会让她想起。
面吃了一半,胃已经满了。她看了看时间,刚过两点。高铁票是四点的。她今天拎着这堆有分量的东西走了几个小时,虽然穿了跟不高的鞋,但到现在还是乏力。
她坐在位子上,却总想起那个年轻小姑娘尴尬惊慌的表情,她的背后似乎感受到那种打量,滚烫得烫出一个洞。她想起身买单离开,但小腿的酸胀让她没有勇气和魄力离开这把椅子。猛然想起刚刚翻菜单的时候后页有甜品,便招来服务员要了菜单。
“麻烦帮我打包一份抹茶千层和杨枝金露。”
“好的,请稍等。”
这份靠消费得到的底气,能让她安心地坐在这儿。等服务员将打包的甜品拿过来的时候,时间也差不多到了。
她买单后提过打包好的甜品,在出门的时候,她隐隐听到背后小声的粤语交谈:“虽然......英文,...年轻时髦啊......”
她后背不由挺直,如果认真看,能看到她僵硬的肢体和慌乱离开的步伐。
高铁开通后,她回程大多是坐高铁,但还是从福田口岸步行来香港。时至今日,几十块钱的高铁费用对她无须斤斤计较,但是骨子里小地方的节省心态已经生根了太多年。
她安慰自己能自由选择——要不要拎一堆东西挤完香港冷气太盛的地铁后,在口岸混杂着人群排长队。
高铁车厢干净整洁,气氛安静,偶尔传来阵阵私语。一部分是回深的人,还有一部分顺着这条线回广州、保定、北京。这条南北贯穿的路线,承载奔波的期望与疲倦,她能从衣着、神态、语气分辨出这些归属地不同的人。
她默默收回视线,转头看向窗外。这段路线大多都在地下,窗外一片漆黑。高速行驶中,任何事物都失了形。她隐约能从车窗上瞧见自己的模样,疲惫的眼神,下垂的皮肤纹路、装腔作势的神气。
她看到了。在星光大道上,她在汹涌人潮里,寻找流露出和曾经的她一样兴奋、稚嫩以至神色可悲的同类人。
2、
许秀认识周老师,正好在30岁生日那天。她租的房子附近没有川菜馆,便和同厂的老乡在一家湘菜馆子庆祝。
那家小馆子是一对湖南夫妻开的,两夫妻操着一口湖南口味的普通话在油烟香气里忙前忙后招待客人。她们点了四五个家常炒菜,要了几瓶啤酒,觉得这样一顿饭已经奢侈了。
白灯管在头顶上方的天花板上,映得每个人神色凄惨。天花板上被油烟长年累月熏出的焦黄色痕迹,将她的30岁生日渲染得破败难堪。
她刚和前夫刘学民办完了离婚手续。女儿判给她,儿子留给前夫。
两人17岁在重庆打工,在厂里认识。刘学民高高瘦瘦,皮肤白净,比厂里其他男人看上去顺眼多了,她一头陷进去。
刚结婚的那两年,两人如胶似漆,偶尔也吵架,但都没当回事。结婚第三年,女儿刘梦出生。那一年,刘学民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到第一次接到亲戚催债的电话的时候,她才明白怎么回事。
她不知道刘学民多久沾上赌博的,她跟他讲道理,哭闹,软硬兼施,他都不为所动。但她没想过离婚,孩子有了,又不是小三外遇。还没走到那一步,她告诉自己。
结婚第五年,儿子刘林出生。刘学民弟弟的首胎在之前出生,老太婆忙不过来。公平起见,之前带了梦梦,这次该去照顾弟弟家。许秀只好在家带孩子。
这些年存款没存下多少,刘学民赌瘾加重后更是没管过家里的开支。存款越来越少,生活变得拮据,她开始扭着问他要钱,他酒气熏熏地推开:“老子没钱!”她开始哭,他倒在床上骂骂咧咧:“滚,哭什么哭,烦死了!”
她一米六八的个子,瘦成八十几斤。日子俭省,生活像张白纸一样稀薄无望。大哥从广东打工回来路过重庆来看她,偷偷塞了几百块钱。
她妈隔着电话擦着泪,嘴里叹息:“你命苦啊,命苦啊。”
没有人告诉她要离婚,那个年代农村女人践行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自己撑着,熬着熬着,这辈子就到头了。
林林三岁,大了些,她将两个孩子留在刘学民老家,跟刘学民一起去广东打工了。她一个人的工资养四个人,因为刘学民输了还管她要钱。
老大梦梦九岁的时候,她提了离婚。
在许秀漫长记忆中,每到十二点多,他醉醺醺地敲响出租屋破旧的铁门的时候,走廊暗黄的灯光和一阵阵令她反呕的酒气令她感受到生活的残忍和绝望。
从17到30,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浪费在了一个人渣身上。
那天晚上周文礼接待从老家来的亲戚,对方不愿意去高档酒楼,非说要吃老家的馆子,周文礼开着车绕了一圈,找到一家小湘菜馆。
两人多年未见,一脉家族,不同际遇,对方喝得脸红成猪肝色,加上胃里油腻的炒菜一翻涌,他“哇”地一声吐出来,正好吐在了买完单准备出店门的许秀身上。
许秀愣在原地,同伴惊叫着拿着纸巾替她擦拭,周文礼呆了两秒后急忙朝她道歉,许秀一直低着头。周文礼道歉没得到反应正尴尬的时候,许秀泪流满面地抬起了头。她30岁的这天,和前半生一样糟糕。
当时的她并不知道,遇到周文礼,是上天赠送的巨大礼物。
3、
周文礼最早是个县城里的中学老师,后来认识了现在这家外资小公司的老板。那个外国人带他来深圳,带着他谈生意管业务。他刻苦好学,为人处世又颇为得当,业务稳定下来后,他把这边交给周文礼打理,自己回美国了。他不否认自己是个幸运的人,小镇青年做了中学老师,又成了外资高管。
周文礼在老家结过一道婚,那个传统本分的女人不愿离开安稳的小县城来这大城市,最终聚少离多,两人协商离婚了。
在深圳头几年,工作忙,之外还得不停学习。打拼几年稳定下来后,在这个城市慢慢爬到中产上,四十一晃就到了。这个城市各方面条件都好的女人,未必接受他;普通女人多是多,但他没碰上想要的。他是个洁身自好的男人。
许秀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他不否认男人都是视觉动物,看到许秀的第一眼,微醺姣好的面容上挂着泪痕,怜惜感一下从身体某个地方蹿了出来。
他也犹豫过,她离过婚,没什么文化,家境也不太好。但这个女人漂亮,贤惠。他承认自己是个俗人,过久了单身男人的空虚生活,家里多了一个女人后,生活的幸福感确实提高了。
周文礼身材高大,皮肤白,毛发旺盛,长得像个外国人,头顶秃了大半。但整个人温文尔雅,颇有气度。他比许秀大十一岁,许秀喊他周老师。
两年后他们结婚,许秀回了一趟老家。周文礼买了套房,让她将户口迁到深圳。四川农村户口一跨成了深圳城市户口,一切诡谲至恍惚。她将周文礼的照片拿给妈妈看,老太太虚着眼睛看着照片,皱眉,“怎么找的是个秃子啊。”许秀在一旁哈哈大笑。
她是真的开心。
婚后周文礼才知道她还有孩子。向来脾气性子好的他大声质问,她哭得一脸泪道歉,哭诉自己的不幸和害怕他离开才有所隐瞒,又再三保证过去的事不会影响现在的生活。
事已至此,他安慰自己放下过去,大度些。
结婚第三年,许秀给周文礼生了个儿子。他老来得子,高兴坏了。那个孩子成了周文礼的心肝宝贝,吃的用的都给最好的。他准时下班陪许秀和孩子,从不在外胡来。他送了许秀一张信用卡。是自己白金卡的副卡。
那个孩子唇红齿白,聪明伶俐,叫圳生。
4、
许秀和刘学民离婚后,刘梦还是跟着她婆婆生活。圳生两岁的时候,周文礼点头同意将刘梦接到身边抚养。
当许秀拎着名牌包,一身精致地出现在农村院子里的时候,刘梦一时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许秀快速帮她收拾好简单的行李,将她带离了那个地方。她生平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出远门。
虽然孩子判给她,但他们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了。许秀试图找话,但几年积攒下来的疏远却不是一时半会融化得了的。
刘梦小心翼翼地扭头打量这个好看的女人,不敢将她同当初那个经常哭的妈妈划为一个人。
许秀带她去深圳的一所中学报名,但得通过入学考试。刘梦在里面做卷子,许秀在外面来回踱步。高跟鞋打在地面,清晰得让人烦躁。她听说了刘梦现在的学习情况,很差。
她木着脸看着两张批改完的卷子,语文47,数学28,对方为难却客气道:“这个分数实在太低了,如果真的要进我们学校,要交择校费。”
刘梦在一旁不耐烦地抢先开口:“不用了,我不想读书。”
许秀面色尴尬地朝老师道歉,将她拉出学校。她朝这个几年没见,个子已经长到她耳旁的女儿大声质问:“你看看你考的那点分!说不想读书,什么态度?!想学你爸?我脸都被你丢完了!”
刘梦不甘示弱回喊道:“你该管我的时候不管,现在想起了?!”
她在许秀错愣的目光中心情大爽地离开,走了段距离却发现不认识这里的路,只好停在原地。
许秀没再强迫她去学校读书,但她还没满十六岁,也做不了别的。她在家里待了段时间,她那个弟弟正牙牙学语,跑着要她抱抱。她被烦得没办法,跑到小区附近的奶茶店打工。许秀不愿她出去丢面子,让周文礼在公司给她安排了个闲职。
刘梦做了半年就不干了。十六岁一过,她便离开了那个家。后来东奔西跑了些地方,没什么地方呆得住留得住她。没钱的时候她也会发消息问许秀拿钱,但那种情况很少。
一晃几年过去,刚满二十岁的刘梦嫁给了自己的初中同学,未婚先孕。
许秀从深圳赶回的时候,那个微胖的男人拘束地给她倒水,她没喝。她盯着刘梦一言不发,最后给她拿了些钱,交代了些怀孕注意事项便离开了。
刘梦攥着手里的钱,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她匆忙的脚步是为了奔赴另一个家和另一个孩子,她同母异父的弟弟,那个只比她的儿子大七岁的弟弟。
5、
圳生读的是深圳一所学费昂贵的中英合办的双语学校。当初许秀和周文礼看了不少学校,综合考虑选了这所。学校提供从幼儿园到高中的教育,今后出国留学也非常方便。
学校离家二十分钟车程。每天早上由周老师开车绕路送圳生去学校,然后再去公司。圳生中午在学校食堂吃饭,学校提供中西餐。这所一年学费十二万的学校力求在每一面都能让学生变得国际化一点。
许秀对老家那边的亲戚说自己的日子也不好过,压力大,她儿子从小到大的学费出国费用,是笔大开支。这话一举两得,既堵住了想要接济的远方亲戚,又显示了自己如今的生活和见识远远不一样了。
许秀每天都要收拾屋子,她有一点洁癖,当然也是因为她每天的生活内容并不多。她没有工作,也没有多少朋友,圳生和周老师就是她的生活全貌了。
周老师中午在公司吃饭,她一个人在家随便烫点青菜,吃点坚果,就可以打发。她这个年纪对食物没什么热衷了,但身材很重要。
偶尔她会想念妈妈腌的大头菜和加了剁椒的青菜面。但这些东西都离她很远了,无论是时空距离还是心理距离。
一点的时候她睡午觉,睡整整一个小时。起来后她看手机,社会热点,公众号写的商界老总的背后故事,更多的是凯特的皇室婚姻,女明星的保养之道。
三点后她开始梳洗,化妆台上整齐有序地摆满了她的面霜水乳,精华香水。她这个年纪已经不再追求化妆品了,而把大价钱投进各种昂贵的大牌护肤品和美容院里,以求让皮肤状态能够躲过时间的残忍。
她坐在化妆台前慢悠悠地擦脸,这个过程能让她感到愉悦。她的眉毛不用化。她眉毛遗传妈妈,又少又淡,索性去纹了眉。美容院的姑娘热情地拿着一堆图片让她选,她看着她低头向她介绍时凑近的脸,那个自然生长的眉毛,姣好的眉形,图片里的看上去那么虚假。她选了最贵的价位,小姑娘眉开眼笑,语气更加热络和讨好。
她想,再好的眉毛那又如何呢?
接着她开始勾唇线,涂上一只烟熏玫瑰色样的口红,唇线让唇部轮廓看上去干净优雅。
她看着镜子里的女人,她已经四十二岁了,比大多数三十二岁的女人看上去年轻美貌。
四点她出门去接圳生。校园面积很大,建筑透着英式风格。放学时间快到了,不少家长已经在门口等待区站着。
放学铃声像教堂的钟声,厚重悠扬,她在钟声里听见教学楼瞬间爆发出的热闹高亢的孩子声音,像开闸的水阀般泄了出来。那是些鲜活灿烂的、可爱又好命的孩子。她的圳生也是。
有的人终其一生,拼命追赶着有些人从出生便有的东西。那是一种无法比较和衡量,失去公平的较量。没有人会真的去比较,当双方差距过大,人们只会在眺望的时候因为艳羡失神,而不会记得气急败坏。
圳生,生于深圳。
这个孩子无法想象一千多公里外的山村上,自己的小表姐需要走一多半小时去上学,浑身是泥地满山乱跑的童年。
十分钟后,圳生从里面走出来。她和周老师个子都高,圳生比同龄的孩子高上半个额头。
圳生皮肤白皙,模样清秀,她想起大哥看到圳生的照片感叹道:“这个娃儿长得太俊俏了,倒像个女娃娃。”
圳生走到她身边喊了句妈妈,有家长看过来,她莫名产生了一种骄傲。尽管人家也许是无意识地移动视线。
“上课累不累啊?”她问道。
“不累,老师布置的周末作业有配音。”
“之前说的那个英文配音吗?”
“对,老师让我当小组长,可以给同学们分配角色。”她的圳生像个小大人。
“是吗!这么棒。”她俯身抱了抱儿子,接着问道:“下周就期中考试咯?”
“嗯啊,我不紧张,已经准备好了。”他抬起头,目光炯炯。那种自信和骄傲让许秀无法招架,即便面前是她的儿子。
“那晚上想吃什么?妈妈带你去。”
“想吃上次那个儿童套餐,里面的咖喱鸡好吃。”
她牵着他的手,“行,那我们就去吃那个。”
6、
大姐打电话过来的时候,许秀正在快递站点,将香港买回来的奶粉寄给刘梦。在等电梯的时候碰上邻居,她盯着许秀手上的奶粉问道:“哎周太太,买奶粉做什么,你们家小子现在还吃奶粉吗?”
她下意识地将袋子掩在身后,笑道:“哪里啊,我帮朋友寄的,她女儿最近生了孩子。”
寄完快递后,她接到了大姐的电话。
“在忙吗?”
“大姐,不忙。”
“你端午节回不回来耍啊,妈最近身体不好,回来看看,她老念叨你。”
她捏着手机站在小区花园,路过的熟人朝她打招呼,她点头微笑,对着电话说:“我去看看机票。”
“把圳生也带回来耍啊。”
“他那个娃儿皮肤娇嫩,回来要起疹子。”
大姐嗯了两声,不再邀请。
许秀两年回一次娘家。她说自己事情多,太忙了,这句话半真半假。圳生的事她亲力亲为,琐事确实不少,但圳生不小了,很多事情不需要她细致照看。
她从宝安机场搭飞机到重庆江北机场,再在机场打的,到那个山村要花三个小时。马路是前年修的,直通门口。没这条马路的时候,她每次回来都要二哥从山上下来替她拿行李。
每次她从深圳回来,几个哥哥姐姐便顾着她的安排,聚在妈妈家里,童年里的那个家,还没长大成婚的那个家。人一长大成熟,像四处散开的鸟,各自飞向看上的树林或森林。但还是不免怀念以前枝杈间颤巍巍的窝。
一群人早在门口的坡上等着,小孩子叫叫囔囔,兴奋不已,对外来的“客人”总是感到新奇。旁边还有村子里其他看热闹的人,脸上的皱纹像梯田的条条沟壑。那些人里大半她都认识,但如今已经不知如何自然开口。
“到了到了,看到了。”
“是秀梅吗,认不出了。”她原名许秀梅,后来改成了许秀。
“天嘞,你看还穿起高跟鞋的,身上裙子才好看咯,真是有钱了,命好啊。”
一群人熙熙攘攘的声音在空旷的山间四处飘散,模糊地落入她的耳中。
早三十年,童年的许秀面对这样的关注会觉得非常开心。但到了现在,她在那些好奇打量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一种得意与羞窘交斥的滋味。
低矮的石屋几十年如一日。昏暗的屋子吊着白炽灯,但白天从来不开。地是没有抹平整的粗砺水泥地,黑黄得发亮的年岁久远的木桌木凳木床,烧饭的土灶,她大多两年回来一次,却倍感陌生,有些东西从她生命中抽离了。
大哥给她端凳子,用衣袖擦了两遍摆在院子里招呼她过来坐,二哥在给她倒水,妈从箱柜里翻出红薯干和瓜子,大姐坐在一旁边嗑瓜子边同她唠嗑。小孩子最喜欢有不常见的人到访。当许秀从行李箱里翻出一大袋进口糖果,几套衣服的时候,他们兴奋得眼睛发光,嘴里说的话也带了些孩子性的讨好。她不能否认自己享受这些待遇,却又觉得这类似讨好般的家庭待遇生分和诡异。
她不可能带周老师和圳生回来面对这一切,否则就是她无法面对他们。
她去给爸上了坟,坟头简陋,隔段时间不清理就杂草疯长。她插上香烛,撕纸点火,然后跪着祭拜。
“爸,我来看你了。”
“他们没回来,他们忙,你别介意。”
“你保佑女儿。”
她在心里说。
“命好”成为许秀后半生的烙印了,她走进原来的圈子,听到的都是这样的话。她摆摆手像是能打散别人的艳羡的语气,“不不不,我哪里命好啊,过了这么多苦日子。”
“命好”两个字提醒她并未抓住切实的东西,所拥有的都是靠依附得来。她回到不被人关注的偌大的城市里,那个高档小区的18楼,便能假装光鲜奢侈的生活里,有她一份功劳。
当然,她没有太多时间去细想这些问题。
照顾圳生,保养脸蛋和身材,打理家庭,这些已经让她很忙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