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网首页
昼欲尽 连载六

昼欲尽 连载六

作者: 云胡不喜大心 | 来源:发表于2019-04-05 11:53 被阅读0次

    言中立和王青离婚时,并没有跟情人说实话,他说自己净身出户,其实他们夫妻俩有两套房产,一套略小点在金融街,一套稍大些在北四环,当时做财产分割时一分为二,王青虽然占了大的一套,但是他在金融街的那套92平米市值更高。他们的不动产大多数给了女方,但也不过等于和他精打细算的小金库五五分。女儿跟了他,送回老家去养,开始说的好好的,可是三个姑奶奶轮流推诿,后来女儿还是在他弟弟家暂寄,他为此很不开心,觉得在王青面前很丢脸。同时他也觉得这个从大学就和他油里来火里去的女人很可怕,一个连自己女儿都可以赌气丢下,就为让前夫过得不要太好的女人啊她是!他虽然缺德在先,可是觉得王青也有理亏之处。

    他的三个姐姐闲时说起父母对他两兄弟的偏心,他其实感觉不到。他父亲说起喂养五个孩子年幼时是如何艰难,说他们都像五只小狼,永远处于饥饿找食的状态。他们姐弟私下议论,自己就是父母磨的五把刀,他这把又快又轻削铁无声,锋芒逼人,就拿出去杀猪,他弟弟钩爪锯牙,留在家里护院,他三个姐姐,呵呵,拙口钝辞,留在家里拍蒜。

     

    从小学一年级拿回第一张奖状,到今年春节拿回去的红包,他是这个家庭的骄傲、摇钱树和互联网。从来没有人问过他一声冷暖,因为他都能处理,也从来也没有人问过他一声悲欢,因为他是房梁,是地基,是自来水,是提款机,是静寂的便民设施。

     

    轮到他因软弱贪心而找了麻烦,需要他们帮助的时候,他们当祖父母当姑姑的只会把他的女儿放到“老婶儿”身边,收了他的钱,付出的是白眼儿。

     

    他未尝不知道自己在公司闹了丑闻,事实证明Sherry Yang 爱的也不是他,像周围所有人一样,爱的是他提供的方便和真金白银。深夜里他睡不着醒来,去隔壁屋看他几乎身败名裂抱回的这个女子。她貌美如花吗,也就是那样吧,因为嫌弃他打呼噜,她总是一声不响地去另一个屋睡,偷偷地。就像她一派天真地偷偷地拿走他在外的那一点体面。

     

    起初他报复性地带着她哪里都去,十八无丑女,更何况杨小姐还是当年他team里的金牌业务员,人群中站立,像他大学时苦练的欧体字那般:顾盼映带,婉转摇曳。得意了一阵子,又像新换的手机,渐渐失去了乐趣。他当然也相信爱情,但他更相信爱情能够提供的东西--今天你提供了没有?提供了哪些?比昨天为多,还是减少?多了多少,少了又是什么原因?他心里有一座天平,每天左右晃悠着。

     

    他反复说住的这套房产不属于自己,名字写的是前妻,两个人的一辆宝马三系给了王青,Sherry 在家开网店后,他征用了她那辆mini, 幸好车子是墨绿色的,没有像有些女孩子漆成粉色,后面还喷刷个巨大的snoopy。

    这次Sherry 提出分手,他起初惊愕,继而愤怒,但很快就带些伤感地接受了。她最近贡献了什么?什么也没有嘛!她开的那个网店,最早是托朋友从欧洲带护肤品,后来又卖自己做的蜡烛香皂,如果人人都可以借此发财,那北京的写字楼还要租那么贵吗?这世界总有真正的商业吧,像他正在从事的那些。

    最近接的这个新工作是他迄今为止最大成就,他很兴奋。签了聘用书,他先支取了一年32万的住房津贴,着王青一起跑了趟上海,在古北路租下150平米公寓一套, 又取了车补,租了一辆奔驰GLE,  他身高165, 最近更瘦到112斤,平生最喜欢的就是大房子大车大美女。他6月19号签的聘书,注明入职日期是两个月后,租好房,就和王青一起开车回了长白山,从弟媳那儿接上女儿,一路开回上海,让司机直接送他们三人到了迪斯尼酒店,司机将行李送回公寓,和新找的小时工阿姨把衣物收拾归位,他们带着女儿在迪斯尼排队。

     

    天气热,在一个游乐项目还跟工作人员起了小争执,他很有风度地控制了事态,表示理解女儿身高不够,“我们明年再来坐好吗?”女儿寄人篱下三年,现在回到亲生父母身边还回不过神,乖巧地说好。他心里一酸,跟女儿发誓以后每年她生日,每年暑假,他们都来迪斯尼住一个月!王青在旁边笑着反对,说那要是烦了怎么办,他立刻夸下海口说那就去东京、巴黎、和加州的迪斯尼。

     

    他告诉王青女儿的学费一年能报到25万,让母女俩回北京找最好的学校上。他一个月回京一两次看她们,她们也可以隔一个月来上海看他一次,当然他心里也打算再发展一个上海Sherry ,不过这次就是不能在公司里下手,切记。

     

    一家人度过美好的周末,给王青母女买了周一下午回京的机票,他突然觉得腰痛难忍,一定是这周又回东北又去迪斯尼排队折腾的,他想,但是过了一星期,疼痛越来越厉害,他去医院普外拍了一个片子,让司机先送他回来再去取结果,没一会儿司机的电话来了:“言老板,大夫急找您,让我接您过来。”

     

    他想,这上海的大夫真是啰嗦,有什么事电话里不好讲,还高端医疗呢,真是的。去了医生先让他坐下,问他除了司机还有谁陪他来,他开始有点紧张,医生直言想告:“你腰椎上有三个肿块,影像学虽然是初步印象,但我们有把握诊断是恶性的,现在要做一个全身核磁,也要做一个病理检查。”

     

    他订了机票回到北京,在肿瘤医院做了核磁和病理检查,隔周拿到了新的检查结果,腰椎上的肿块已经迅速增至五个,并且验明是从肺部转移的。

     

    王青将瘫软如泥的言中立接回自己在北四环的家,这天刚下了雨,天空中金色与灰色的云彩交相浑映着,像奔马一般朝天边飞逝而去。

     

    回到家里,女儿由新阿姨带着,正在画画。他们谁都没有说话。第二天,王青一早联系了一位老中医,但言中立已订了机票,坐九点的东航回到上海。他提前去新公司人事部报到,只说北京这边旧东家结束的很顺利,人事部犹豫说,他先上岗没有问题,但由于竞业协议,要两个月后才可以带项目进来。他说自然清楚这些,忘了吗,这个条款还是他嘱咐猎头跟人事部言明的,他请人带他去新办公室看看。

     

    他的办公室在18层的东南角,上个月在北京买的一幅字已经裱好,司机拿了上来,包装纸还没有拆,斜靠在书架一边,那是欧阳询75岁时写的《九成宫醴泉铭》拓片,此碑“法度森严,结构布置精严,上承下覆,左揖右让,局部险劲而整体端庄,平稳而险绝”---像他给自己规划的人生,呵呵呵呵,他想,75岁。呵呵呵呵。

     

    人总以为自己会永远活着,如今长日将尽,他又当如何?

     

    王青在第二天坐同一班飞机赶了过来,在家扑了个空,晚11点才等到言中立回家。他可是开了一天的会,晚上7点后又在办公室跟北美那边的人也开了会,明天早上7点他还有会哟,一直到晚上,我看看,他打开手机的日历,到9屁爱母,他笑着说。王青哭了。

    他保持着笑容,后来发现自己的脸上也全都是泪,太不公平了!他反复地说,太不公平了呀!他低吼着,变成呻吟,太不,公平了。

    他的疯狂日程持续了不到五天,就因右腿突然骨折住进了医院,没有几天人事部就知道了他的病情,出于人道主义的同情,更由于聘书签订于知情前,并没有追究他之后短暂的隐瞒病情,HRD发来慰问邮件,说会支持医院的治疗方案,也会尽量帮助家属解决来沪探望陪护的暂住问题。

     

    王青一腔热情地表示要陪伴他照顾他,“一定会出现奇迹的亲爱的!相信我!” 在王青的建议下,他们退掉了上海的房子、车、和司机,回到北京。王青催促他尽快去办理复婚手续,他坐在北四环公寓向西的那间书房,久久凝望着窗外。天气好的时候,西山近在咫尺,峰峦如聚,他边看山边临贴:生正十千下不先光,光明正大,国家栋梁,峥嵘岁月,山高水长,能者为师,道法自然。

     

    王青每天都说要去办复婚手续,他总推说累、腿疼、腰疼,又或今天脸色不好,照出相不好看,有一天实在推脱不过,上了车他就开始呕吐,直吐了副驾驶座的一天一地,无奈只好调头回家,王青放下他,温言劝过,又换下那身漂亮的珠灰色旗袍,穿了件背心和短裤去洗车,难为你了,言中立想,他以为自己说了,但没有出声,他疲倦地闭上眼。

     

    再醒来已是下午,隔壁的收音机轻快地播着不知名却耳熟的歌曲,他想起Sherry, 她会唱很多歌,如果听见一首陌生又好听的,她就打开手机的音乐app, 一点“听歌识曲”,那聪明的程序就找到匹配的歌,供你欣赏下载两便。

     

    他认识过很多聪明的人,见识过很多有趣的玩意儿,但他现在只有一个法律上仍是前妻的王青,一个女儿。

    他审慎地想着再婚的事。他爱这个女人吗?说不上,如果爱,当初又怎么会丑陋地分开,这个女人爱他吗?他也不相信。此刻他觉得是人生最清醒的时刻,简直就是这间屋子和自己的小型上帝呢!他已经可以像意大利文艺复兴时那些穹顶上的壁画中的上帝,裸着上身,流着血,悲悯地注视着目下的一切。

     

    王青,女儿,父亲,母亲,大姐,二姐,三姐,弟弟,他们爱他吗?不。他爱他们吗,不。Sherry?No way.

     

    为什么要和一个不爱的人成婚呢?不是已经有过一次?不是失败了?跟她复了婚,墓碑上自己的名字在一列,空着留着她的名字,四十年后人家说,看这个女人,多可怜,她丈夫2017年就去世了。又或者只写他的名字,他一死,他就带着他的钱改嫁,在他的房子与别的男人幽会,结婚,生下新的孩子,以后跟自己的女儿分遗产。

     

    言中立的最后时光是在医院中度过的,肿瘤医院无法为他这样既不手术也不化疗的病人长期留床位。让王青愤懑的是,他先前以各种理由逃避和她复婚,现在就算他真的想去办手续, 身体也已弱不禁风,根本无法支撑完成任何事情。

     

    这中间王青去天津出了两天差,言中立赶快让从老家赶来的两个姐姐陪着,一起去公证处做了自书遗嘱公证,将他名下的房产留给女儿,他的现金分三份,父母姐弟一份,女儿一份,王青一份。

     

    王青从天津回来后给他办了去临终关怀医院的手续,不过转院那天早晨,他就像上次逃婚一样,直接从肿瘤医院逃离了人世。

     

    言中立的姐姐们坚决要求要将他带回老家下葬,8月下旬暑热仍有余威,遗体长途托运着实麻烦,王青陪着前姑姐跑得焦头烂额,最后还是说服她们带骨殖回去罢了。两位妇女其实后来自己也有点害怕,也就听从了王青的安排。女儿已经舍不得亲生妈妈和阿姨,王青也不再有必要堵气,留下女儿在身边,也没有送言中立这最后一程。

     

    送走她们和他,王青很快地销假复工,并嘱咐秘书说,不管以什么方式,请跟大家说她回来后,不要以任何方式问候。

    正是画阑桂树,万物鎏金的季节,她早上出来,只见晴空从树列间直挂下来,像新生的油画,下班的时候,她从冷库般的大厦走到街上,晚风就像武士掷出的金针一般刺在她已经麻木的膝盖和流过很多泪的脸颊上,仿佛一边走,它们还在一边轻轻摇晃。一早一晚,这城市就像精心布置中的美术馆。王青想起,忘了不知谁说的,“复婚,复合,都是挖坟考古,当时怎么死的忘了,挖出来看清楚,一切是森森的骸骨。”

     

    她的这场复婚,不仅挖出了过往那不堪回首的旧婚姻的残骸,可怜的是竟看到了中立他真的骸骨。王青在晚风中叹了一口气,抹平被风吹起的裙边,“中立这一段是彻底过去了,”她想,“但一切会好起来的,仍会有好事发生的。”。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昼欲尽 连载六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dgmhiq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