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影将车停在楼下,便道上斜背着挎包的看车女生就赶紧过来了,她二十多岁,听不出是哪里人,微胖,一张匀白的脸,宽而平的肩略微斜着,穿着尴尬的工作服,问:“停多久啊?” 顾影一周过来父母家两三次,每次只对这个姑娘不得不客气,她拿着电话正往楼上打,还是给了姑娘一个“等会儿”的手势,姑娘作势后退了一下。
早上8点10分,没有人接电话,顾影嗐的一声,放下电话将原来车头向外的车身后退并摆正,一把推开车门下车,跟殷殷等着的停车姑娘说“就上去一下。”姑娘说“两块。”顾影啧的一声,“回来给你。”
“什么呀就两块。”姜信早就看见她的车了,这会儿拎着早点贴过来,摊开右掌心给顾影,顾影只看了一眼,姑娘却并不觉得那硬币油腻,熟练地捻起走开了,姜信嘴里说着“票呢?”却脚步飞快地跟着顾影进了楼。
电梯在18层。顾影不耐烦地站住。姜信的问候轻轻吹着她汗湿的脖子“这么早过来了?” 顾影用手背扶了一下后脖子,姜信站远了半步,笑了。
电梯门开了,打头出来的是今天感冒没去幼儿园的八楼小孩儿和她姥姥,然后是抱着狗的军军家阿姨,最后出来的是吴运跟顾影打招呼:“小影!”顾影忙回:“瘦了!” 姜信嬉皮笑脸地“大蕊!” 吴运看也不看他如常走了,顾影心里刚升起的一点氤氲之意在这一声“大蕊”中消散了,她厌恶地贴在离姜信最远的那面墙上,电梯到了五层,他们各自下楼,一左一右地向前走去,并没有再费事对白,姜信又没带钥匙,敲敲506的门,脸上的轻浮之气也已抹去,像周围所有人一样,他觉出自己的讨厌。
顾影早就拿出钥匙,麻利地开了父母家501的门,没想到屋里有人,撞到了沙阿姨的胖屁股。这是一个八十年代老公房三居室,她脱下鞋问沙阿姨“怎么都不接电话!”声音高而急,她姥姥许老太太听见了,放下毛笔站起来“小影啊!你爸你妈呢?”
沙阿姨跟着过来“ 他们去医院了!” 顾影刷地回过头:“我不是说回来接他们吗!” 沙阿姨摆着胖手“我可不知道。”许老太太想起来了:“你爸妈不是去医院找你吗!”顾影已经穿上鞋往外走。
她上了车又往北大医院开去,此刻汇入的车流又比来的时候更慢了,她不住叹气。早上五点半就去排队了,挂的是3号,说好过来接父母,他们又自己去了。她懊恼胜过心疼。
姜信已经吃完了早饭,在刷豆浆机。母亲王安和拎着一小袋樱桃过来,就着水洗了一颗,“来儿子!”,姜信张嘴衔住樱桃。“今天她什么班儿啊?”安和老太太问道。“谁啊,她她她的没礼貌。” 老太太打他一下:“你媳妇今天什么班!”“夜班啊。”“那咱们包饺子。她不在咱们吃羊肉南瓜馅的!”安和老太太喜滋滋的。姜信没说话,想着早上不该当着顾影放肆,他跟吴静是初中同学,大蕊是大2的谐音,是他们几个坏男生在音乐课上给吴静起的外号,取笑她不仅微胖而且有早早胜出的胸部。豆浆机洗完了,他拿起钢丝球轻轻地擦着碗边的豆浆渍,这一套碗都是他结婚时顾影父母送的,也六年过去了,碗上的黄边被清水冲去,露出新瓷般的光亮,他默默叹了口气。
顾影找到了在医院门诊楼门口台阶上坐着的父母。她爸爸穿着比年龄时新四十岁的轻便鞋,棕色的薄棉袜,裤腿下露出大半截小腿,她妈妈在旁边依傍着他,摇动着小小檀香扇。
她没好气地走上去:“我昨天说什么了?”她妈妈戴莲屏不以为意:“说什么了你昨天?” “我不是说我来挂好号去接你们嘛?” “你跟小沙说的吧?她可没告诉我们。”
顾影叹口气,走到父亲这边“咱们去医生那儿吧!” 她爸爸顾一震顺着两个女人的力,慢慢站了起来。
进了门诊楼,顾影先安排他们坐下,到号自己先进去问了医生好:“郭大夫,我爸爸不知道他得的什么病,一会您别明说。”医生会意,她又出来扶上顾一震重新进来。戴莲屏跟着,小檀香扇子仍打开着。就算是暑气微升,就算是丈夫确诊了不好的那个病,而且她还忘记了女儿昨天的叮嘱,她早上出门前仍然敷了粉,还戴着翡翠的项链。
2
吴运运站在公交车站,眼见顾影奶油色的小车从鼻子尖前开过去了,“她走了公交车道的黄线”,吴运注意到。顾影刚才和姜信站在一起,那么远着又那么近的样子,像两颗昆虫挣扎在一团从天而降的蜂蜜中,那么挣扎而胶着好看,让带着吵闹孙子的老太太、抱着狗的军军阿姨,和满腹心事的她自己,经过他们时都像电影似的放了一下慢镜头,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吧。
但姜信真是太讨厌了,干什么又冲着她来呢,吴运皱紧眉头。“活该!”活该他也过得不好!这么嘴贱又没本事的男的,三十多岁了像离婚的自己一样,跟斤斤计较的粗俗的老婆刘艳菁住在斤斤计较的父母家,那王安和阿姨整天在院子里编排的话,比大蕊这外号让人尴尬吧。大蕊怎么了,刘艳菁还没有呢,顾影还没有呢!吴运运挺挺胸,将痒痒地蹭在脸上的卷发拢在耳后。
刘艳菁回家进了507,先去洗澡,站在原地将裙子从头顶扯下,并脱光其它的,姜信站在玄关处正要出门,她没看见似的侧过他,姜信来得及拍了拍她屁股,并捡起地上的衣服扔进洗衣筐里,“有吃的么?”她算打个招呼。“爸妈那边有糖油饼还有包子豆浆。” “帮我拿去。” “啧,你过去一下怕什么的啊。”“你妈在还是你爸在呢。”,“爸去报药费了。”“哦,你给我把早点拿过来。”
刘艳菁洗过澡出来,看到窗台上的月见草又开了几朵黄花儿,她拿起桌上昨天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子走过去拨开一头卷发似的花枝,将水细细撒上。门吱呀一声开了,她婆婆托着一盘樱桃进来,看着她的裸体皱眉:“今儿夜班?” “嗯,姜信刚走了,您找他啊。” “我找他干嘛。几点了他可不是早该走了么。” 王安和看看桌上的油饼包子,“你们还有碗么,这个大盆我要用。”
刘艳菁已经迅速套了条棉布套头裙子,一声不响地去拿了个碟子,麻利地将包子倒出来,将原来的搪瓷碗和油饼一起还给婆婆。王安和不抬眼皮地给了一句“休息吧”,将搪瓷碗悬空一松,已经凉了的糖油饼落在素包子上,她端着空盘和刚才的樱桃开门关门地走了。一老一少共同在心里呸了一声。
王安和回到自己的两居室,丈夫姜至献已经回来了,坐在餐桌边看报纸,王安和问他:“报了?”,“嗯。”“谁在呢?”“都在呢。”“说什么了?”“能说什么。”,“我的柏子养心丸也报了?”“都报了。”“没问你?”“有什么可问?又不是妇科药!”
“你还不耐烦了?” 姜至献没再说话。
王安和换上灰色暗格松身旗袍,套上宽口软皮鞋要出门,“我去买点羊肉,你把南瓜蒸了,把泥挖了。”“又吃饺子?夏天吃什么羊肉。”姜至献咕哝。王安和打开小钱包,将桌上的几枚硬币塞进去,哒的一声合上,“小菁也在。不吃羊肉暖宫,她什么时候能生孩子。”“嗐!人家年轻人不想要。”“不想要别住我这儿,回羊肉胡同,啊不是,杨柳胡同二号去。” “你又来了。你儿子那个德行样,还想去外语学院找么?” “我儿子怎么了,我儿子是游泳运动员!找顾影也比她强吧?” “顾影也瘦。”,“也瘦人家没说不要孩子!” “还讲?顾老头骂你儿子什么来着忘了?” “他他妈才是臭流氓呢!我看老顾头儿瘦的不像话,别是那个病。”姜至献看完了报纸,叠好了,铺在桌脚下一个塑料筐里的报纸堆上,不再搭理早就该出门的老伴。
姜信在骏达酒店前站住,接起手机,是小学的体育教研组长,问他在哪里呢。他随口说刚去父亲单位帮报完药费,这就去学校。今天是骏达酒店健身中心负责人要见他,谈谈暑期游泳班的事。他会负责一天三个大班和四个一对一的儿童游泳教练,一个暑假下来,与骏达五五分成,他也能赚到不小的一笔,他背过手去,将白T 恤的下摆平整的塞进腰间,甩开长腿走进酒店的转门。
事情起初谈的不是特别顺利,负责人暗示他岁数大,比起另外两名直接从市属青年队退役来应聘的教练,略有劣势。谈到一半,进来一个女的,负责人称呼她罗部长,罗部长没言声,在办公桌坐下,却格外打量了几眼姜信。
负责人又扯淡几句,罗部长发话了:“姜老师是专业体育教师,经验丰富的很,还是来试试嘛,就是学校知道你暑假来兼职,不知道会有麻烦吗?”姜信说学校离得远,既不会碰上学生家长,也不会碰上同事,再说他在学校里人缘好,领导同事都喜欢他,不会有麻烦的。罗部长粲然一笑,说那就这样定下来吧,7月15号一早就来上班吧。她一笑,姜信立刻勇敢地迎住她带香气的目光,肩膀轻轻一松,整个上身却微微向前一探,空气中好像有银锁扣哒的一声响。对于他这样从16岁一直漂亮上来的男子,这姿态及锁扣连接关闭的声音,已经是熟极而流的肌肉记忆。
3
顾一震已经是前列腺癌晚期,他自己尚不知情,前一段开的药疗效显著,他的癌肿PSA指标已从95降为12。医生跟顾影说:“老爷子这一侧腿肿的问题倒不是因为这个病,做一个腿部B超看看是不是静脉瓣的问题。家离这儿远吗,拿了结果不必再挂泌尿科,直接去挂心内科就好。”顾影都一一答应着,顾一震微笑地望着医生,对医生语焉不详的“这个病”不疑有它,在知道有“这个病之前,顾影主要担心他较为严重的健忘演变成老年痴呆,但知晓了“这个病”,其它的担忧早就排在后位,那些都不致命。
医生迅速地开了检查单,后面的病人已经小高潮地往前故涌了一次。护士过来将队伍斩截地拆开,只留下一家病人,余下的都哄搓出门去,顾影已将父亲搀起来,但她母亲戴莲屏仍在一句一句地将刚才医生说过的话重复问一遍:“那就是不是泌尿科的问题了?那就是做腿的B超了?那就是完了也不回您这了?”,医生容让地低着眼皮支应着,但已不再说话。顾家的三人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诊室。
顾影安顿二老坐好,兀自去交检查费,约B超。上午的号已经挂满了,下午则针对住院病人,竟然要排到后天才做。从父亲确诊以来,顾影已经成了医院常客,综合医院、肿瘤医院、中医医院的布局、医护风格、鼓励与禁忌已经了如指掌,她早上挂的特需号,又回去找郭大夫说项,郭大夫在检查单上写了急字,好歹在B超室加了号。
这时不过才上午9点45,无谓在医院干等,决定先回家下午再来。
顾影给公司打了个电话,她在一所名为“启超”的双语私立幼儿园工作,两个月前才提职做行政主管,HR的负责人王青接了电话,还安慰了她几句。
顾影不喜欢王青。不耐烦地听她安慰着自己:“小怜亲爱的,照顾好爸爸,这边不要担心。我们的心都跟你在一起。”顾影痛恨王青第一天来打过招呼得知她名讳后就擅自叫她“顾影怜怜”,她们都在国外念了一个镀金文凭,但王青的英语比顾影好,不仅是口音更雅正,而且她会自如地用中文套用英文说出“我们的心跟你在一起”这种让顾影肉麻的句式。私立学校像所有公司一样,除了教学,BD是硬业务,像他们这样的支持部门,早有传说上方想把行政与人事两个部门合二为一,顾影对王青总有不得不防的警惕。
她请好假,开车一起回到父母家。沙阿姨一团笑地迎出来,顾一震客气微笑地跟她寒暄“不累、蛮好、顺利。”
许老太太也迎了出来,面有不悦:“早上倒让小影白跑一趟,多着急。我昨天就听着说是她来接,到楼下给你们打电话。一屋子人就我听了个真。他身体不好,她娘俩晕头转向的,你也颠三倒四的!”沙阿姨脸上一黑,什么也没说,拿起布袋子出去了。
顾影脸上也挂不住,觉得现在家里正是用人,姥姥这么厉害,沙阿姨要是这会儿撩挑子,谁也不好。回头给许老太使了个脸色,许老太吩咐她:“洗了手换了衣裳歇着,我一上午的大字也没写好。” 想了想又说“10点20了又出去买菜,别人家都7点20去。”
没一会儿沙阿姨回来了,她买了馄饨皮,包了菜肉馄饨给大家,又拌了三个凉菜,许老太面色少霁,顾家三口早上都没有吃好,每人都吃了很多,推开碗就又回去医院做B超。
B超室大夫让早点来,却又排在最后一个,五点才做上,出来下班高峰已开始,一家人叫苦不迭。
安顿好父母,顾影不愿留饭,早上心急气躁,未及和姜信说他上次问的暑期游泳课的事,想着不如顺路去告诉他一声。
姜家是两个单元,老两口住506,小两口住507,顾影敲的是506的门。
姜家已经开饭了,刘艳菁翘腿坐在方桌前,面前是个空盘子,顾影称呼了“王阿姨”,又打招呼“小青也在呢。”后者抬眼看她一眼,想不到地说了一句“我是草字头的京,不念青。”姜至献端着一盘新饺子出来了,看见顾影很高兴:“小影吃饭了没有?一起来吃。” 刘艳菁端起他刚放下的饺子,抓起桌上的一枚钥匙一扭一扭地回隔壁去了。”
王安和狠狠拍上门,“什么东西!”她没有出声,但拼命用舌头和嘴当鼓槌似的撞击空气四次,她们婆媳住隔壁,不能大声骂,但又几乎每天骂,她发明了特殊的唇语发声法。
三个人尴尬地站着,顾影简单说了学校的游泳池暑假要翻修,上次姜信托她问的暑期兼职事可能这次安排不了,老夫妇客气了一番,说今天姜信他有事情不回来吃晚饭,羊肉饺子剩了很多,你拿回去些嘛。王安和愤怒地补充刚才还现给儿媳包了西葫芦鸡蛋的,说到“15个!”简直是用着诅咒的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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