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
她讨厌这个城市,所以她毫不犹豫地选择离开了这里。
她对这个男人没什么特别依赖的感情,所以当她听说这个男人已是肝癌晚期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
“我在这,刚刚和护士知会了一声,出来散会心。”他明显多了些白发,脸上有冗长的胡茬,黑眼圈很重,看上去好像很久没睡过安稳觉了,脸颊消瘦,穿着病号服,仿佛随时都会倒下,裤兜里放着一个吊坠,手放在里面,来回摩挲。
正来回探寻着,她看到那个男人,迅速的走了过去,与她一起走进住院楼。
全程没有交流,甚至连对视都没有,她很不想承认自己与他有些什么关系,但是,毕竟,他是她的父亲,至少,名义上。
从小,全村里的人都知道,她是捡来的,捡来时衣服里还揣着一个吊坠,她不是那男人的真正的女儿,因为那男人将近五十岁都没有儿女,所以,她才顺理成章的变成了她女儿。当她被欺负,当她被殴打,没有任何一个人出来阻拦。
那男人酗酒,他抽烟,他每当喝的醉醺醺回来时,总是拿她出气,家里很小,没有什么多余的摆设,桌子,床,椅子。有时候他脾气上来,直接拿椅子腿砸她。“滚,别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你他妈是谁啊,我天天白养你,什么都不做。”“哇—”小时候的她不懂,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就委屈的哭了起来,哭的声音越大,挨到的打就越多,越重。
再大些,她出去找同村的人跳皮筋,那是她为数不多不在学校的快乐时光,但总提心吊胆的,怕被他发现自己不在家写作业,还出去玩,跟怕他比自己早回家,怕他回家的时候一身的酒气,怕他没缘由的胡乱发火。那时的她想:为什么我的爸爸对我这么凶,他从没在我的面前笑过,更没有鼓励过我,表扬过我,只知道打我,骂我。想到这,她总不会深究下去,她不想知道答案。
“快,到你了,跳啊”她被同伴们催促到,‘知道了,知道啦,这局我肯定稳赢。’笑容灿烂的好似阳光般感染着气氛,突然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手上还打着绳子,竹节绳,,随着影子越来越近,她的笑容突然消失,脸上的神情变得不可捉摸,有紧张,有害怕,有种大难临头的不安感,甚至,还带着些许辖促和自卑……
不用多说,又喝酒了,她停下脚上的步子,看着他。他的脸通红,一身的酒味,眼睛瞪向她:“不在家里待着,跑出来干嘛?和我回家。”他大声吼着,手上的绳抽向她,她也不躲,任由他抽打,旁边的小伙伴吓坏了,都不敢啃声,在旁边呆站着,也有些胆子大些的,扯着嗓子,带着小孩独有的童声和稚气,大声问:“叔叔,你凭什么打你女儿?”别说边拽住她的袖子,不让她走,“哟,你也知道她是我女儿啊,那我管她,岂不是理所应当?”真是喝多了,说这话的时候竟还带着些许得意,她轻轻挣开了同伴的手,低下头,默默的跟着他回了家。
“你胆子越发大了,啊,我以前有没有和你讲过,不要出去,不要给我丢脸,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啊?”喊得声音越来越大,旁边的街坊四邻都被他吼出来了,不光说,手上的动作也没停,绳子抽的越发凶狠,她没法不躲,以前不躲,是因为不喝酒的时候打两下,也就解气了,但是现在手臂上一道道青紫色的痕一条条的变多,越发显眼,她忍住不哭,但是泪水不受控的涌了出来,她似乎还能听到邻居们的肆意嘲笑声。
再后来,村里的人议论声不期然传到了她耳边,原来,她和他并没有血缘关系,所以,他才那么对待她吗,仔细看了看脖子上从小就戴着的吊坠,那个吊坠,小小的,一朵花的形状,很漂亮,像是一朵不怎么起眼的野花,但是却很有生机。
所以这是她亲生父母留给她的唯一念想吗?想到这,她的手不禁握紧了那个吊坠,视若珍宝。
自那以后,她的脖子上总有一条吊坠,随着她走路一晃一晃的,戴久了,拿下来,还真是有些不习惯。
“我没事,你不用抽空来看我,我这病也很久了,不也拖到现在了吗?哈哈。”他笑着躺到了病床上,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是苍白的脸色,和疲惫的动作总让她感到有些难过,“三十四号床家属你出来一下。”
“你别动,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她眉头蹙了一下说道,其实他知道,医生想要和她说什么,不过是装作不在意罢了,前天的昏迷,全身出现恶病质,恶心呕吐,他明显感到身体机能的变化,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所以总想着,把吊坠再给女儿挂上。
“医生,你说,怎么了?”她声音不大,抿着唇问,“前天他昏迷了,但是之前给出的家属联系方式是错的,没有联系到你,最近病情恶化的很严重,估计就这几天了,你好好照看一下吧。”医生说完转身离开,丝毫没有给她提问的时间,也可能不落忍看她伤心的样子。
其实根本不需要,她看着在医院来来回回的走的人,看着医生护士忙乱的身影,看着焦急的病人家属在手术门前等待,闻到浓浓的酒精消毒水的味道,看着手术室前,绿色的正在手术中亮起,看到它熄灭,看到家属前赴后继的问这问那,她突然觉得有些讽刺。
医院,她小时候常来的地方,因为总是伤到这里,伤到那里,而来这里的绝大部分原因都是他,每次带她来的也都是那个男人,那个一度令她非常讨厌甚至想让他离开的男人,是他给她的童年留下了这么大的阴影。但是当听说他真的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好像也没有隐藏在心中的那个想法得逞了的快感,多么可笑,更可笑的是,她竟然还有些难过。
有一次,她印象特别深,那年她生日,名义上的生日,她没有太大的期望,只希望能和往常一样平淡的过完这天,可是没有。
他回来了,没有喝酒,带了一个不是很大的蛋糕回来,她瞟了他一眼,看到了那个蛋糕,但是什么没有说,她怕,她怕当她问到的回答是给别人买的,他坐下,朝她挥了挥手,说“来,到爸爸这里来,来给你过生日。”说的那么温柔,说的那么那么温柔,她突然从心底里涌上一股暖流,原来,她的爸爸不也都是那副凶狠的样子,他也是爱我的。
她迅速放下手中的笔,快速跑过去,看到了那个不大但是却精致的草莓奶油蛋糕,看到爸爸看她时充满慈爱的眼光,和嘴角的笑意,她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发自心底的温暖。
她的眸子发出了惊喜的目光,坐下和他一起享受这平凡的,于她而言,却又不平凡的一天。
她突然想起刚刚和他说马上就回去,现在已经不知不觉过了很久在她神游的时候,得赶紧回去,怕他胡思乱想,怕他担心,医院住院楼里的墙壁刷的特别白,她觉得看着特别碍眼,于是越发走的快,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眼角突然红了,而且一发不可收拾,她问自己:“他这么对你,你为什么还那么难过?”
“你滚,找你亲爸妈去,天天脖子上那个吊坠戴的,都他妈不舍得拿下来,有本事考到一个好大学,别再见到我!”他醉醺醺的回到家,又坐了下来开始喝酒,每个人都需要一个情绪的发泄口,但当你真的这么发泄了之后,又会异常的追悔莫及,就像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下一步,又会发生些什么。
她像往常一样忽视着他,走回了自己的房间,他火了,一把放下手中的酒杯,冲到她面前,看到她脖子上的挂坠,特别碍眼,一把把它揪下来,她想夺回来,但追究不是他的对手,他走出门去,随手扔到了家门口的垃圾箱里,给她留下了一个决绝的背影。
“你凭什么把我脖子上的吊坠扔了,那可是我亲生父母给我的,那是我以为的他们爱的我的唯一凭证啊!”那一夜,她哭了很久,被打的再痛,伤的再重,她从没有哭的这么伤心,哭的这么大声,自那以后,她再也没有为他流过一滴泪,她发奋努力,立志考上一个好大学。离开这个她不喜欢的城市,离开这个与她而言没有任何意义的地方和人。
她成功了,今年的夏天她将要去国外工作,她很高兴。甚至有些庆幸。
她深呼吸了几下,平复了自己的心情,打出手机照相功能,看了看自己的眼睛,确定与平常一样,才毫无表情的走了进去。
她看到他有些局促不安的样子,一下子吓坏了,以为病情反复了,急忙要去叫医生,被他拦住了。
“孩子,我没事,身体还能撑,撑呢,听爸爸说。”这是他少有的自称爸爸对她说话,她的心一颤,好像被里面的某个称谓打动了,看到他一边说,一边把从进医院开始就在口袋里的手拿了出来。
那个吊坠,那个曾经被她以为他把它扔掉了的吊坠重新出现在她眼前的时候,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仔细的看了很久,十几年了,这个吊坠没小时候那样亮了,黯淡了许多,但是那花还是那么有生机,丝毫没被时间的推移冲淡。
她意识到自己快要忍不住了,迅速的背过身去。
“你小时候总戴着这个吊坠,我看了,总心里不是滋味但是也没有说什么,那天晚上喝的实在多,憋在心里很久的动作就做了出来。”
“从你脖子上扯下来之后,我也很后悔,但是我已经做了,总想着自己的面子,一直没给你道歉,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回家之前,我又去把吊坠从垃圾箱里给你翻出来了,在你上学的时候,爸爸在家给你洗了十几遍,洗的香喷喷的,又不敢给你,才留到现在,原谅我。”
“以前,我总因为你不是我亲生女儿而膈应你,总拿你出气,总是喝醉酒之后,无意识或者有意识的伤害你,是爸爸的错,但是后来我意识到我错了,血缘不重要,你就是我的女儿,我的亲人,但是你已经离我越来越远,我也无能为力,是我的错。”
“所以戴上它,原谅爸爸,好,好吗就算我不在了,你还有它,我把它还给你,你还有念想,你还有亲生父母留给你的爱。”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他说这么多的话,以这么虚弱的语气,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眶血红,泪水喷薄而出,转回身,看到他手上紧紧攥着的吊坠,不觉一阵心酸,“我戴,我戴,你醒来,你看看我,看看我,好不好?”
没有电视剧里的情节,他离开了,很安详的走了。
所以当她意识到这个男人的爱时,他不在了,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句话的理解深刻到让她窒息,最后她看到手术前灯灭了的时候,一个人蹲在角落,看了很久,这所建筑,让人感到庆幸,更让人感到恐惧……
她走了出来,看到远方的太阳缓缓升起,照的脖子上的那个吊坠闪闪发光,那一刻,她的眼泪毫无预兆的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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