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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康的诗对读者强烈的感发力量,有时来自他峻切直率的气势,有时来自他自得其乐的风神。
嵇康送他的哥哥嵇喜从军的诗写了十八首诗——《赠秀才入军》。这组诗是四言诗,尽显他工诗善文的卓越文学才能。第十四首是其中代表。
赠秀才入军(其十四)
嵇康
息徒兰圃,秣马华山。
流磻平皋,垂纶长川。
目送归鸿,手挥五弦。
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嘉彼钓叟,得鱼忘筌。
郢人逝矣,谁与尽言?
赏析
前四句是两组对偶的句式。“徒”指“徒类”,也就是“这一群人”的意思;“兰圃”指长满了兰花的草地;“华山”指开遍了花朵的高山。“兰圃”和“华山”并不是真正的地名,作者在这里的意思仅仅是为了强调环境的美好:人,休息在美丽的草地上,马也休息在美丽的山脚边。“磻”,是系有绳子的石弹;“皋”,是近水处的高地。作者说:在那平坦的高地上,石弹投出去像流星一样在天空划出一个弧形;在长长的河岸边,你可以任意向水中垂下你的钓丝。应该注意的是,所谓“垂纶”,所谓“流磻”,作者所要强调的并不是钓鱼和打鸟的事件,而是钓鱼和打鸟的那种自得的乐趣。在如此美丽的大自然环境中,进行如此逍遥自在的娱乐游戏,人和大自然的关系是如此融洽,这里边就已经体现出一种潇洒自得之感。然而这几句还不是最好的,最好的在接下来的两句:“目送归鸿,手挥五弦。”
“五弦”指琴,一般的琴是七根弦,但有一种比较古老的琴只有五根弦。嵇康弹琴很有名,他临刑时还在刑场上弹过一曲《广陵散》。在这里,我们需要注意的是这个“挥”字。弹琴最讲究指法,所以一般都说“弹琴”或者“抚琴”,这弹和抚两个字里都包含了一种用心用意的姿态。而嵇康却是“手挥五弦”——毫不经意地在琴弦上信手挥洒。这个“挥”字的好处,一方面当然是突出了技艺的纯熟与高超,另一方面则表现了一种悠然自得的神韵。也就是说,诗人并不注重弹琴这件事,他所注重的是弹琴所带来的自得之乐,至于弹出的曲子是否谐音合律,那完全不必放在心上。
而且,还不止如此。一般人弹琴的时候眼睛一定要看着琴,心里一定要想着曲谱,可是你看嵇康的心和眼都在哪里?他在“目送归鸿”!所谓“归鸿”,可能是傍晚归去的鸿,也可能是秋天南归的鸿,总之它是要飞回到某一个地方去。归鸿与嵇康何干,他为什么要目送归鸿?这意思真是很难说清楚。
陶渊明《饮酒》诗说:“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陶渊明从飞鸟那里体会到一种“真意”,他说这种“真意”是不可言传的。然而,陶渊明起码还说出了“真意”二字,嵇康却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用目光追随那越飞越远的归鸿,一直看着它们没入天边。
中国的旧诗有时候很难讲得具体,因为它与中国文化的传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你不熟悉这些传统,往往就很难有更深的体会,所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在中国的旧诗里,当李太白对现实感到失望的时候他说什么?他说:“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月下独酌》)他要与那无情的明月结成好朋友,他说他所期待的在天上而不在人间。
当辛稼轩为国家收复失地的理想遭到打击的时候他说什么?他说:“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贺新郎》)只有青山才可以成为我的知己,我喜欢它,想来它也一定喜欢我。
为什么他们都这样说?因为这里边有一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境界,它来自中国道家对自然的崇尚,也包含中国儒家“退则独善其身”的修养。飞鸟要寻找一个归宿,人生也必然有它的归宿。诗人目送归鸿没入天际,他的心也随之产生了一种与大自然相通的超悟。这种超悟本来是难以言传的,可是当他的目光和精神都集中于天边鸿影时,手底下就不知不觉地在琴弦中抚出了这番境界。
你看这是多么妙的一件事情!对嵇康的这两句诗很多人都说好,说明它本身确实存在着一种感发的力量。但它的好处既不在结构也不在形象,甚至也不全在那种自信与自得,你只觉得它好,却无法说明它到底好在哪里。
所以清代诗人王士禎在《古夫于亭杂录》中说这两句诗“妙在象外”,意思是说,它的好处超出了文字之外,无法用语言解释,读者只能靠自己去心领神会了。
迦陵先生认为,这两句真正的好处在于它达到了一种“有诸中而无待于外”的精神境界。有的人一辈子总是向外不断地追求,尽管得到了名誉、地位或财富,可是他的心中却没有一点儿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有的人则相反,他内心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世界,所以外界尽管有得有失,有喜有悲,他却能超脫世俗之见,能够用一种最自然、最潇洒、最没有虚伪造作的态度去面对外部的世界。这是中国的儒家思想与道家思想结合之后的产物,对历代的读书人产生过很大影响。
“俯仰自得”的“俯”与“仰”是一个对举。俯是低头,仰是抬头。在对举的两个极端之间能够形成一种张力,这种张力有助于增加诗中的气势。这一俯一仰就概括了任何环境任何举动。诗人说,我无论在任何环境下,无论是做任何举动,都是悠游自得的。因为我的心并不像一般人那样局限于世俗中那一点点的人我利害关系的计较,而是自由地驰骋于天地自然的大道之中,与天地精神互相往来。
嵇康是崇尚老庄的,这里所谓“嘉彼钓叟”的“钓叟”,指的就是庄子,因为《庄子》的《秋水》篇中曾说“庄子钓于濮水”。而且,接下来的“得鱼忘筌”用的仍是《庄子》中的典故。《庄子》的《外物》篇说,“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又说,“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意思是:鱼篓是用来捕鱼的,在得到鱼之后,鱼篓就无关紧要了;言语是用来传达思想感情的,思想感情理解了,言语也就无关紧要了。嵇康这句话的重点,在于“得意而忘言”。那么,嵇康所得到的“意”是什么?他说,这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理解的。
“郢人逝矣,谁与尽言?”这两句所用的又是一个《庄子》上的典故。《庄子》的《徐无鬼》篇说,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对跟随他的人说:从前郢人在自己的鼻子上涂了薄薄的一点白灰,让他的朋友匠石用斧子给他削掉。匠石把大斧高高抡起,带着风声朝郢人的鼻子砍下去,恰好把那片白灰砍下来,一点儿也没有伤着郢人的鼻子,而郢人则站在那里丝毫也不紧张,脸色没有任何改变。宋元君听到这件事就把匠石找来,让他当面表演这一绝技。匠石对宋元君说,我过去确实表演过这种绝技,但现在我的朋友郢人已经死了,我已经失去了能够和我配合默契的对手,所以再也不能表演这个绝技了。庄子讲到这里叹息说,自从我的朋友惠子死去之后,我也失去了谈话的对手,现在我心里虽然有话,可是对谁来谈呢?谁能像惠子那样理解我呢?
嵇康引用了这么多《庄子》上的典故,他要说明些什么?他是要说:我相信我对大自然和人生中那些最本质、最重要的东西已经有所领悟,而且我也不是不肯把我所领悟到的思想说出来,但我能够说清楚吗?就算我能够说清楚,听的人并不理解我,他们能听得明白吗?
刘勰《文心雕龙》对嵇康评价说:“叔夜俊侠,故兴高而采烈。”钟嵘《诗品》则说他“过为峻切,详直露才,伤渊雅之致,然托喻清远,良有鉴裁,亦未失高流矣”。刘勰所说的“兴高采烈”,并不是我们今天所常用的表示高兴的意思。“兴”,指诗中那种兴发感动的力量;“采”,指文采。由于嵇康的本质就是才智杰出、卓尔不群的,所以他的诗感发力量很强大;由于嵇康的性格是刚直不阿的,所以他的文辞往往很強烈很直率。钟嵘所说的“峻切”,就是指他的文辞強烈直率的一面,而所谓“清远”,则是看到了嵇康诗中那种由“风神”而产生的内在感发力量。
《赠秀才入军》这十四首诗之所以在这一组诗中异军突起,广为传颂,也是因为它最能体现嵇康悠然物外,逍遥自在的精神世界吧。
正是因为嵇康在当时文人中的巨大影响力,他的死才会引来三千太学生集体请愿吧。嵇康之死,代表着不屈的士子精神的消失,代表着文人集体对司马氏政权的妥协,而他生前一曲绝响《广陵散》亦如嵇康所代表的士人精神一般难以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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