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阿尔泰山的风如刀一般刮过我的脸，也摇晃着戈壁滩上一丛一丛的枯草，发出沙沙的声响，清脆有如风铃.
终于我要离开这寒冷的西域回到温暖的南方，隐隐约约的伤感和留恋，让我不由好奇，五十年前的他在毅然决然的决定离开的时候，是否也如我这般心中还会有一丝不舍.
我想应该还是有的吧，哪怕来时是多么的迫不得已，我相信这里也曾经有过他的理想和希望，当一切最终都被现实打败的时候，肯定也会有废墟在心底留下.
风裹挟着102团翻耕出的沙土吹向天边的那堵高墙.或许他也曾站在这里，在风沙中远眺着这座绵延千里的山脉，或许他也如我一般被蓝蓝苍穹之下在白云中半露的峥嵘深深震撼.
身后高速公路上挂车呼啸而过，他可曾想到在五十年后的今天，在那些与他同样遭遇的千千万万留下来的人的手中，这个曾经的不毛之地也会有热闹的一天.
或许他想到了，毕竟那是一个激情澎湃的年代，再悲观的人在那种氛围之下也会热血沸腾.
或许，在亲眼见过风沙肆虐白雪茫茫，放眼四顾天地宽阔唯有脚下砂石遍地盐碱如霜，他退缩了，他从未想到在家乡那几乎无处不在的野草也不能在这里生存，而当年的他还只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孤儿，他又如何确定自己能在这里活下去？
火车在吐鲁番站短暂的停留后又驶入黑暗的戈壁荒漠.透过轻轻摇晃着的玻璃车窗，等眼睛适应了窗外的黑暗，可以看到几乎与天空容为一体远处漆黑的山峦.
火车在狭长的盆地中穿行，这里曾是西域东入中原的必经之路，自西汉张骞凿空西域以来无数人曾沿着这条铁轨铺设的地方东入嘉峪关进入中原的花花世界；也有无数的自愿的或者被迫出关戍边屯田的人从这里一步一回头的远离故乡.而五十年前的他也成了这连续千年迁徙中来来往往的一个.
到这里时，他已经走了半个月了吧？身上的粮票背囊里的干粮已经用磐，脚下的胶鞋也被看似平整实则坑坑洼洼碎石遍地的戈壁滩磨损的不成样子.他是否想过回头？答案应该是肯定的，他或许不止一次的问过自己“别人可以为什么你不行？”而这时他也会有短暂的迷茫---他是一个孤儿，这也是他被选中支边的一个重要原因，按道理来说亲情的牵绊应该会少一些，可是他却又为何如此的思恋故乡.
终于，他会记起 鄂北起伏的山峦，潺潺的流水，春天漫山遍野的姹紫嫣红；也许还有那“当时只道是寻常”的乡音和一个时而模糊的倩影.“大漠孤烟，天山飞雪”是人间绝景，却又如何能替代十几年来浸入骨髓里的依恋？
继续走，故乡远在千里之外，脚下鞋已破，腹中肚正空.
他是多么腼腆的一个人啊！多年以后当我们那一群顽童折损了他家院子里的花树，偷摘了他屋后的瓜果，也不见他有任何的疾言厉色。他是如何在身无分文的时候继续他的旅行？我想，以他的性格绝不会张口乞讨，或许他有意无意中闯进了沿途的支边接待点---一个十几岁的衣衫褴褛的孩子谁又会真的计较他是否是“逃兵”？又或许是早几年来的已经站稳脚跟的支青，或者热情而又好客的维族人接济了他，总之，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他并没有停下回家的路.
继续走，将一切抛在脑后.
天蒙蒙亮的时候从熟睡中醒来已到了嘉峪关，列车在不知不觉中已带着我横穿千里戈壁跨过疏勒河进入陇地.玉门已在身后，自此我已离开了春风不度的关外.
如今只是一晚上熟睡的时间，当年他却不知花了几个月.塞外的风霜一定让他略显稚嫩的脸庞布满尘土，干裂脱皮的嘴唇和一路上好心人给的破衣烂衫让他与十足的乞丐毫无分别.但当他得知自己已经垮过玉门关口时，他一定在心里觉得离家已不远了---过了玉门关就是关内了，可能在中原大地上生活的人都会觉得出了这关口就是另外一个世界，哪怕过了嘉峪关直到兰州仍是千里荒漠，与哈密的戈壁并无二致.
他终于可以歇一歇了，几个月的奔波，他用双腿丈量着从乌鲁木齐到嘉峪关铁轨的长度---他是沿着铁轨走的，这是最近也是最省力的路.一路上他本可以扒上火车搭一段顺风车，那时候刚开通没几年的兰新铁路时速也不过60公里每小时，对于一个时常劳作的年轻农民来说这并不是特别难.但是他没有，自小缺乏的亲情让他过于自尊自闭，我相信他宁愿独自一个人默默的一路走来，也不愿意冒被铁路工人抓住羞辱或者驱赶的风险。我还记得小的时候听村里人都叫他“老先生”，一方面是因为他曾做过我们村里的私塾先生，另一方面却是因为他极为稳重，甚少与人交谈，就算说话那也是慢腾腾逐字逐句，这样的人自然不会去做在那时候被视为不道德的扒火车这种事情.
过了嘉峪关便是酒泉、张掖然后是金昌、武威。这些沿着绵延千里的祁连山北麓的地区，有着如此响亮的名字.千百年来无数熟悉历史的人无不对这里心驰神往，只因这里曾留下一个民族奋起的足迹。
这些故纸堆里的故事他一定如数家珍，他是否也曾舀起一捧泉水慢慢咽下，细细品尝泉水里是否还有千年前那位几乎与他年纪相仿的浪漫将军留下的美酒味道？
泉水应是甘甜的，最难走的路他已走过，已没有刚出发时前途未卜的担忧，几个月的奔波也让他适应了一边乞讨一边赶路的生活，他终于有心情观看沿途的风景了。
祁连山的壮阔一定让他少年老成的心涌起一阵一阵澎湃之情，千年前的铁马金戈是否也进入了他的梦乡？他是否会后悔自己错过了载入史册的又一次壮举，尽管他只是其中的小小一员，就如同千年前跟随少年将军从这里出塞的千万没有留下姓名的士卒.
他终不会后悔，有人胸怀天下志在千里，也有人云淡风轻只愿平平淡淡过一生。
终于到了兰州，这个古丝绸之路上的咽喉要冲.准备远去西域的人在这里初见戈壁滩的荒芜，而东归的人却在这里终于看到了久违的故乡的风景。那穿城而过的滚滚黄河水，那河边峥狞的皋兰山，似乎将他心中的急切看的一清二楚.
回望西北，重重叠叠的山峦在莽莽黄烟中若隐若现.再见，那天山的风雪，吐鲁番的炽热；再见，那敦煌的戈壁，张掖的丹霞；还有那金昌的草原、沙漠，和连绵千里一路相随的祁连山.
走了，走了，带着因离故乡越近而越发强烈的思乡之情；带着因渐渐远离而对前尘往事不由自主的留念，向前走，前方纵有甘南的崇山峻岭，秦岭的千沟万壑，纵有碧绿深邃的汉江阻隔，终能一步一步走完，如同这个苦难国度的人们，在数千年的起伏，离散悲苦之间，总能一次次的找到心灵深处的声音，遵循着这声音寻回故乡.
老人去世于2009年，在徒步从新疆走回鄂北老家的47后.生前他甚少与人谈及此事，死后也就没有多少人知道了.他一生再未走出那个小山村，籍籍无名走完了一生.
2018年·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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