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系原创首发: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8期距离专题活动,文责自负
这个故事有年头了,年代感十足,是一位外国老者讲给我听的,一个关于他的祖父的故事。
他的祖父叫阿伦,年轻的时候曾受命到印度考察。彼时的印度并不像他以前想象的那样,是冒险家的乐园。公司控制的地方,治安尚可,但也少不了小偷小摸。土邦控制的地方,非常混乱,对于像他这样人数很少的考察人员来说,充满着未知和危险。
很快,阿伦通过别人介绍,认识了当地的一位同胞——乔纳森。
乔纳森曾到过东方的许多国家,阅历非常丰富。他是个很有背景的人,和当地的军方、殖民者、教会等有着密切的往来。此外,他还是位很开明的绅士,不介意与当地人交往。结识了许多当地政府官员、教派领袖、哲学家、梵学家、艺术家、神秘学者和名流雅士。他是个中年男子,身材高挑,仪表堂皇,举止优雅,谈吐大方,极有亲和力。平时衣着华丽,喜欢穿直立领子的燕尾服。即使是夏天,他的穿着也并不随便,看起来很正统。
阿伦有求于他,经常向他请教。时间长了,两人便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乔纳森的妻子前几年染病去世了,阿伦也是孤身一人,没有家眷。两个单身汉经常在一起喝酒聊天,畅谈人生,此外还有一项极其重要的活动,就是打猎。
“你知道吗?我去过许多国家,最后选择定居在这里,为什么呢?能在印度待下去的唯一理由就是印度有猎可打。”有一次乔纳森在教阿伦练习射击的时候说道。
阿伦一直很认真地训练着,不敢分心,没有接话。
乔纳森很满意的看着阿伦,没有继续讲话,直到阿伦完成动作要领,两人开始喝下午茶的时候,才开始彻谈起来。
“你要完成考察有两样东西必须上心,一是射击,二是学习当地人的风俗习惯和各种稀奇古怪的信仰。”乔纳森说道。
“是的,先生。我刚来的时候感到寸步难行,现在好多了,谢谢您的帮助。”阿伦真诚地说道。
乔纳森很开心的大笑,对阿伦说道:“你知道吗?我是主的虔诚的仆人,我喜欢哲学、宗教、文艺、科学和神秘,也像当地的僧侣那样让内心平静,冥想人生的奥义。可这又怎么样呢?我无法阻止世俗对主的不敬。”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先生。”阿伦回应道。
乔纳森有点感动了,抽了一下鼻子,接着说道:“我对于世俗已经很厌倦了,无论是本国人还是当地人,都是一丘之貉,一切为了自身的利益罢了。我认识一位牧师,他是个高大的印度人,他英语说得很好。他告诉我他出身于婆罗门家族,他的祖先是一位婆罗门,受到感化,皈依了我们的主。后来他结婚了,娶了一个同样皈依的首陀罗女子。一个出身婆罗门的基督徒会娶一个首陀罗的基督徒,这是闻所未闻的事情。可他却很得意地告诉我,他的血管里没有一滴白色种族的血,他的家人一直坚定地保持着血统的纯正。”
“你的品德如此高尚,让我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阿伦说着,有点哽咽了。
乔纳森继续说:“我曾问过他,难道你不是印度人吗?怎么会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呢?他对我说‘我们是基督徒,但首先我们是印度人。’我听完简直要疯了,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他通过与首陀罗女子结婚来证明自己是基督徒,通过血统来证明自己是印度人。大概就是这样。”阿伦回答。
乔纳森十分兴奋,感觉像是找到了知音,他情绪激动的大声说道:“去他妈的布道吧,这里有无数形形色色的土著习俗和信仰未得到尊重,我一直小心翼翼地和他们保持接触,试图感化他们,结果被那个印度牧师给了当头一棒。”
“你是位高尚的绅士,愿主保佑你!我们无法和世俗相抗,只能同病相怜。”阿伦有些情绪低落地说。
“这事很早以前就有了,让我一直如鲠在喉。今天说出来实在是痛快。我们已经是自己人了,记住:连一个劣等的民族的牧师都知道保持自己的血统,我们为什么不能呢?欬,不说这些令人沮丧的事情了,我们得和这样的信徒保持一定的距离。明天跟我打猎去,我有位朋友很久没去看望了,正好顺路去看看,说不定他会帮我们找到很有趣的猎物。”乔纳森说罢,简单地喝完剩下的茶,招呼阿伦一起整理明天打猎必需的东西。
第二天的天气很好,阳光明媚,不冷不热,除了有一丝风,有可能会影响打猎。
乔纳森带着几个仆人和赶车的车夫,与阿伦同坐一辆马车,出去打猎。
他们驱车穿过丛林。这片丛林并不茂密,忽然他们在树丛中发现了一只正在开屏的孔雀。它踱着步,傲视群雄,威风凛凛,脚步踏在地面上,精美绝伦,严肃虔敬,它的步态是如此优雅、如此高贵、如此温婉,好似一位国王或是王后在皇家花园里闲庭信步、翩翩起舞。它走起来就是这般柔美、雍容华贵、温文尔雅。几乎没有谁见过比那只孔雀在丛林中形单影只更动人心魄的景象了,除了阿伦等人。乔纳森叫车夫把车停下来,拿起他的枪。
“我试试枪法。你可以跟着看,但不能离我太近。”他向阿伦示意了一下,自己先蹑手蹑脚地走近孔雀。
阿伦远远地跟着,看到乔纳森瞄准的时候,心跳骤停。乔纳森要开枪了,阿伦希望他失手,但他不偏不倚,呯的一声,正好射中了那只孔雀。只见孔雀胸部的羽毛瞬间飞做一团,接着毫无反应地栽倒在地。车夫从车里跳出来,把那只被射死的孔雀捡了回来,之前它还是生机勃勃,瞬间便命归黄泉,真是惨不忍睹。
午餐的时候阿伦他们吃了孔雀脯肉。那肉是白色的、嫩嫩的和滑滑的;在印度每天晚上吃的都是瘦骨嶙峋的鸡肉,今天至少可以换换口味,对阿伦和乔纳森,还有车夫和仆人,也真的是满心欢喜了。
吃过午餐,乔纳森带着阿伦继续赶路,他们绕过一座山,来到了朋友那里。乔纳森的朋友是政府的工程师,负责修筑道路、建造水坝和维修桥梁。他身体健壮,个头不高,走起路来活力四射,他圆圆的光头,一双明亮的蓝眼睛,眼角布满鱼尾纹,面带一种愉悦。三人见面,热烈的拥抱一下,工程师邀请他们去家里做客。
工程师的家傍河而居。客厅里摆着几把舒适的扶手椅,中间有一张印度雕花桌子,墙壁上挂着神话场景的精美木雕,还钉着他亲自猎获的兽头和装在相框里的照片。在阳台和河之间有一个小花园,花园里生长着一棵树,这棵树叶子不甚多,杈丫婆娑,简直美极了。不过工程师对此视若不见,他也是一位维护血统的单身汉,和乔纳森的信仰差不多。
听了乔纳森的介绍,阿伦才知道这位工程师还有另外一个身份,一位射击高手。
“在偏僻的地方,肤色有什么用呢?它不会给你带来特权和优越感。枪有什么用呢?如果你射术不精,也只不过是个护身符。只有高超的射术和聪明的头脑才能给你生命和荣耀,”工程师侃侃而谈。
他们热烈地谈起射击,工程师提到他曾经射死过一只猴子。“我再也不射杀猴子了。”他说道,“我当时在修路,所有的苦力都罢工了,总共有六百人;工头病了,苦力们担心他会死去;他们已经下定决心离开工地,不再做这份工作了。我竭尽全力将他们留了下来,最后他们说如果我杀死一只猴子,他们就会留下来,因为这样他们就能获得猴子心脏里的血,来治愈工头的疾病。这是他们的习俗和信仰,没法通融。想来想去,我不能让工程停下来呀,于是我拿起枪,沿着那条还没修好的路走下去。通常这一带有很多黑面猴子在路边玩耍,过了一段时间,我就发现了一只,瞄准,开火,但是我没有把那只猴子射死,只是将它射伤了。这只猴子跑向我,寻求我的保护,哭喊着,像个孩子一样哭喊着。”
阿伦突然冒出许多想法,他忍不住问:“先生,以你的射击技术,可以轻易地打死这只猴子,为什么不直接将它打死呢?它最后怎样了?”
工程师解释道:“我的枪是改装过的,威力太大。猴子是群居动物,如果距离太近,贯穿的子弹有可能会伤到别的猴子。我打的是一只在树上的成年孤猴,它很漂亮,不像是猴群里的猴子。”
乔纳森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可能是只准备与猴王争夺母猴的公猴。放哨的猴子通常不止一只,不会轻易让人靠近。”
工程师回答道:“对呀,我当时怎么会没想到,它的确是一只公猴。”
阿伦问:“那只猴子后来怎么样了?按照你的说法,你只是射中了猴子,并没有杀死它呀。”
工程师说:“我根本就没有想射杀它!其实这只猴子反应是非常灵敏的,当时它已经发现了我,正在往树下跑,想躲到下面的灌木丛或是石头后面。我顺势开了一枪,正好打在它的肩膀上。这是有技巧的,哦,这如同射击山坡上跑着的动物,你瞄准它的心脏,其实打中的肯定不是心脏,而是要偏上或偏下一点。对付这只极其机敏的猴子,根本就没法按部就班地慢慢瞄准,只能凭经验迅速地在瞄准同时开火。但是在此之前,你一定要有个估算。我是瞄着它的心脏部位开火的,估算是打在它的肩膀或是胳膊。如果你足够老练的话,其实是可以用余光矫正一下的,预定的瞄准目标和实际击中目标大概就差这么一点距离。”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比划着。
“这么说,你是故意将它射伤的。”乔纳森说道。
“是的,我无意杀死这只猴子,我只是不希望工程停下来。也是迫不得已。”
“那只猴子受伤以后结果如何?听你一开始的口气,这只猴子已经死了。”阿伦很不肯定地问道。
“嗯,他们得到了猴子心脏里的血,工头的身体真的好了。不管怎样,我把这条路修好了。”工程师有点神色黯淡地说。
“真是不敢想象,匪夷所思,”阿伦叹息。
“是的,我被伤害到了。”工程师有点情绪低落。
“嗨,这算什么呢?如果那只公猴还活着,它不被猴王杀死,就会杀死猴王。你不过是像神一样,帮助猴王解决掉它的一个竞争对手。让猴王可以安心地延续着自己的血脉。这种事在自然界里天天发生,再正常不过了。”乔纳森安慰道。
“可是那只可怜的公猴也有繁衍自己后代的权利,至少我不该剥夺它应有的机会。”工程师喃喃自语。
“够了,够了!你们没发现自从我们踏入这块土地,一直像射杀黑面猴一样杀死这里的一个又一个土邦的领主吗?我们的传送福音工程和修路有什么两样?过去我一直以为这些土邦的人们寄希望于来世是多么的愚蠢。没想到还没等他们所谓的来世到来,我们的福音工程就被那些贪婪的商人和无耻的神棍给彻底扳倒了……”乔纳森痛苦地说着,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阿伦看到乔纳森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凄怆,只见乔纳森很有庄诚地说道:“据我所知,猴子是很多土邦人信仰的神灵,当它高高在上的时候,土邦人会顶礼膜拜,不敢伤害。当它受伤倒地,土邦人就会残忍地将它杀死。而我们,永远做主的孩子。这就是我们与土邦人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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