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在夕阳完全溺入大海的时刻到来了。他站在门外,如同一尊久经风霜的铜像般岿然不动。白璟安走了出来,他看见夕阳的余晖在那位老者身上镀上淡淡的金色。那一刻他才恍然发觉那个陪伴他走过许多年的人真的老了。
平反西梁王的战争结束之后,他一夜之间就老了。小皇帝想起那日庆功宴上老者引吭高歌,他的歌声苍凉悲壮,铿锵到足以刺穿过往的岁月,他一边唱一边哭,用他久别的故乡的语言。大殿上灯火辉煌,但那些与他无关。
“太子殿下,老臣愿意追随太子直到驾鹤西去的那天!”他和丞相就是因这一句话结识的,当时老者还不是丞相,只是年过半百却一个毫无实权的侍郎。白璟安出征西梁的那天,他忽然跪在白璟安的马前,声泪俱下。
白璟安后来才知道,那一年西梁王再次发兵作乱的时候,首当其冲的便是丞相的故乡。那是北方边塞的一座小城,西梁王占领了那里,为了向他的父亲示威,杀光了里面所有的人,而守卫那座城的将领,是丞相唯一的两个孩子,女孩在战乱中音信全无,男孩宁死不降被斩下首级挂在城门。
于是乎从此老者献给少年忠诚,少年给予了老者手刃仇敌的权利。
战乱历时三年,这期间早就恶疾缠身的先皇病逝,白璟安接替了父皇的位置。老者也就在那个时候成为了他最信赖的丞相。后来,漫长的战乱终于结束之后,一向以仁慈著称的白璟安下令坑杀了除去颜君轩之外的所有西梁王室。
而此时白璟安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老丞相,老丞相一身疲倦,夜与昼的更迭在他身后开始上演,白璟安笑容平静,目光清冷。
“孤为你杀了那么多西梁王室,想要归降不想归降的都杀掉了。难道这最后的一个,丞相都不愿意留给孤吗?”他对老丞相说。
“其他人都可以,唯独这个不可以。”老丞相看着地面上他的影子,双手努力地支撑着自己已经腐朽的身体,但声音格外坚定。
“为什么?”
“因为仇恨是会延续的。”老丞相平静地说。“从这一代延续到下一代,只要西梁王室的血脉没有断绝,这些肮脏的东西就会如影随形。自古爱者易亲,严者易疏,王上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为了我大殷国运,那个人必须死。”他还是低着头,所以看不到白璟安脸上掠过的冷意。
“那还真是劳烦丞相费心了!”白璟安失控地笑了起来,多日以来积压在他心中的怒火在这一刻终于熊熊燃烧了。“你究竟是为了报自己的私仇还是为了我大殷国运,丞相难道心里不清楚吗?孤体恤你......”话到这里戛然而止,白璟安面前的老者忽地颤抖了一下,他其实已经很累很累了,这样的跪姿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无异于一种折磨,然而他第一次失态,却是在听见这番话之后。
白璟安一下子无力起来,他俯身去扶丞相,但丞相的身体这一刻重若万斤。
“王上,老臣的仇早就已经报了。”
老丞相缓缓抬起头,那张脸上眼窝凹陷,颓唐而疲倦。丞相还是老了,这次是真的老了。在战争结束之后便老了,支撑他的信念轰然倒塌,他茫然四顾,什么也没有,没有喜悦也没有爽快,他也许是发现了什么,所以才在庆功宴上唱起了那支家乡的歌谣,那经久不绝的歌,像是漂泊者追随着永远无法到达的远方。
也许多年以后,大殷的史书上会留下他的影子,考究历史者在竹简上刻下这位忠臣铮铮的铁骨,却刻不下那一次次战争给他带来的万种荒芜。
“老臣现在只有一个祈愿,请王上照看好我大殷的江山。老臣别无他能,只能尽最后的一点气力,为我大殷清除祸端。”
“他不会.....”白璟安缓缓闭上眼睛,他此时千万种的理由,在这个人面前都成为了小孩子任性的争辩。
“.......”
“好.....孤答应你,孤不会让留有西梁王室的血脉的人一代代流传。他会是最后一个。但也请丞相不必在那样做了。明日午时,孤会给丞相,给大殷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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