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猴子,那是我的命

作者: 方羊 | 来源:发表于2017-01-03 10:16 被阅读0次

    “1983年,中国建立第一个滇金丝猴保护区,研究者对分布和数量一无所知;1996年查明滇金丝猴大约存活1000余只,如今这个数字上升到3000以上,这也是世界上滇金丝猴的总数。这30多年的滇金丝猴保护史,有两个老人的名字必须铭记:龙勇诚、张志明。

    退休一年多了,不再是大自然保护协会(TNC)首席科学家和中国灵长类专家组组长,龙勇诚还是常去滇西北。

    他是“猴爸”,滇金丝猴生活的5000多平方公里原始森林,给了他一身的猴里猴气,也是他的精神家园。在这里,和滇金丝猴调调情,和老朋友张志明们摆摆龙门阵,给志愿者讲讲过去的故事,是他人生的一大乐事。

    因为长年在原始森林里穿梭,他的皮肤呈小麦色,最近几年没怎么爬山,也没有恢复原来的白皙。

    这种顽固也体现在他的思维上,参加广州的世界水日论坛,主持人请他谈谈水资源保护,没说两句他就说起了滇金丝猴。不久前在母校中大的一场演讲,儿子站出来给他贴了一张“大字报”:“父亲太爱猴子了,连我是怎么长大的都不知道。”

    虽是玩笑,但父爱的缺失的确是儿子的遗憾,经常妻子从杭州乘坐3天的火车到了昆明探亲,他还在沉迷于山里的“红唇”。

    宿命

    红唇是滇金丝猴最明显的特征之一,全球有508种灵长类动物,和人类社会结构相似的不超过7种,滇金丝猴也是最相似的,但为了这个近亲,龙勇诚却显得不近人情。

    “这是我被赋予的使命,”龙勇诚说,1895年法国科学家米尔恩•爱德华将7个滇金丝猴的标本送到法国自然历史博物馆,60年后他出生,在中国传统文化中,60年是一甲子,一个完整的岁月轮回。不仅如此,1978年高考,因错认动物学是“运动物理学”,进了中山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中科院昆明动物研究所研究昆虫,却鬼使神迷上了滇金丝猴。

    “1985年,我到香格里拉,跟当地搞滇金丝猴保护的人聊天,他们连滇金丝猴长什么样都不知道!”龙勇诚说,米尔恩100多年前就给滇金丝猴作了完整的科学描述,中国第一个滇金丝猴保护区成立了两年,却没有人知道指导它们的种群数量和分布,连一张照片也没有。

    让他心痛又惊喜的是,就在离保护区不远的集市上,有人卖滇金丝猴的骨架,足足12副,“这也说明滇金丝猴没灭绝啊。”

    龙勇诚要调查滇金丝猴,领导很支持,还给了他两万块钱。他揣上2000元,找到了封志生(音),一个道班修路的小伙子,找猴子非常厉害,然而1985年找了159天,1986年找了182天,都无功而返。

    有人推荐了张志明,一个僳僳族猎人,16岁开始进山打猎,打了13年金丝猴。1978年的一天,张志明在山上,巧遇一只小滇金丝猴,母亲被猎人打了三枪,血肉模糊。“下不去手了,跟人有啥差别?”张志明说,他把小猴带回家,养了8个月,养出了感情,“我从它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从此他丢了父祖传下来的猎枪,再没打过动物。

    在利苴村张志明简陋破败的家里,龙勇诚说了来意,科学家满口的专业术语,只有初中一年级文化的张志明像听天书,但他弄明白了,尽管有很多人不解和嘲讽,自己9年的选择有价值的,被生活刻成雕塑的脸,泛起了红色,像是一口气喝了半斤米酒。

    他翻出已经有些生锈的猎枪,仔细打磨了一遍,又换了一双干净的解放鞋,和老婆交代了一下农活,背上三个月的口粮,和龙勇诚进了山。

    龙勇诚和他都把这次合作看成命运的安排,“我们俩,我开始关注滇金丝猴,他发誓再也不杀。我要找,他知道去哪里找。我们俩迟早要碰见。”

    果然上天眷顾,两人4月9日扎营,5月8日就见到了第一群滇金丝猴。接下来的10年,张志明陪着,龙勇诚找到了18个滇金丝猴种群,人类第一次掌握了滇金丝猴的数据,然后才有了真的保护,而不是之前对着金丝猴的骨架搓麻将。

    敌人和猎人

    如今回去看滇金丝猴,倘若有志愿者同路,龙勇诚总喜欢问一些问题。

    “你们抬头看一看,这一棵树,下面的叶子和上面的叶子有什么不同?”他说的是高山栎,因为食草动物吃叶子,高山栎底部的叶子为了保护自己,就发生了变异,长了锯齿。

    大自然静默无语,尽情展示着自然法则,龙勇诚说的是物竞天择,其实是展示“话唠”本色,长年在与世隔绝的原始森林搞科研,他积攒了太多寂寞。

    1998年进TNC后,龙勇诚事情多了,满世界跑,丢下张志明一个人进山,每个月15天,后来到了增加到20天,早上天不亮出发,从海拔2500米的家,爬4个小时,到海拔3000多米的滇金丝猴栖息地,下午从海拔3000多米的滇金丝猴栖息地,走4个小时,回到海拔2500米的家,天早黑了。有时赶不回去,就找个地方靠着,听着黑熊、狒狒的叫声,迷糊到天亮。

    巡山时,张志明喜欢站在海拔3640米的瞭望台上,看薄雾从老君山顶峰金丝玉峰随风飘散,听滇金丝猴在莽莽森林里呼朋唤友,他熟悉最后的两个猴群,就像熟悉这一片山林,站在那里,他觉得自己就是猴王,老君山是他的领地。

    倘若将视线抽离,从气象观测卫星朝下遥望,澜沧江、金沙江和怒江从青藏高原席卷而下,在云贵高原勾勒出一个170公里长的川字,即便能找到张志明,也是像一只蚂蚁,在中间一个小小的圆圈里,走走停停,反反复复,保护老君山最后一个滇金丝猴的基因库,已经是他最大的能力。

    尽管张志敏和龙勇诚还有许多志同道合的人,花了三十多年时间,高山红唇精灵仍旧是世界上25种濒临灭绝的灵长类动物之一。

    敌人是谁,每个人都知道,“光是我们把滇金丝猴当宝贝没有用,它们的邻居才是掌握它们生杀大权的人。”当地一位从事环保的官员说。

    “滇金丝猴的肉能吃,一只猴子就是几十斤肉,可以解决很多天的吃饭问题,你说看到猴子他杀不杀?”虽然传说滇金丝猴的猴脑能治精神病,但张志明相信,大多数偷猎者都是为了吃肉或卖钱,“很多年前,一副骨架就能换100斤大米,现在换得更多。”

    光2015年一年,张志明就收了400个套子和1000余个夹子,而搜罗的地方也只占滇金丝猴栖息地的十分之一,有人还为此放话,“猴子又不是你们养的,小心哪天被人一枪崩了。”

    黎明之战

    老君山山民几百年来,都在生存的边缘苦苦挣扎,许多人家甚至吃不起大米,村民居住的木屋也都是简陋破败。而滇金丝猴吃的是松萝,有一点污染就无法存活的“高档食物”,唱的是“来啊,快活呀,反正有大把时光”,从生活质量上来说,人远不如猴,当地一位农民就曾问龙勇诚:“教授,你说滇金丝猴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那我们是什么?”

    在《猩球崛起·黎明之战》的结尾,凯撒这么说:“人类和猿类之间的战争已经开始,人类不会被原谅”。张志明没有看过这部电影,滇金丝猴也不会掀起一场战争,在人类的侵蚀下,它们只会退缩、灭绝,成为化石,等待后人缅怀叹息。

    怎么避免这一切?张志明给了龙勇诚启发,他把许多当地出名的猎人,柯达次、余中华、蔡沙发都拉拢过来做了巡护员,如今老君山上张志明的12个接班人,不少也是当地猎人的后代。

    张志明对此有些疑虑,前几年他找过了很多人,大多数都是因为工资低离开,现在进山一天林业局补贴100元,这是他以前不敢想的待遇——2013年他一个月工资才1000元,但这个数字依旧比不上打工。从当地政府到TNC都在寻求解决方式,前者推出一些旅游项目,后者则在实践“社区共管保护活动”,寻找解决替代能源、替代建材和替代生计等生产生活问题的办法。

    龙勇诚还在寻找更多外援,他计划在云南旅游的解说词里加入滇金丝猴的介绍,他还在做一个滇金丝猴的《脸谱故事》系列,“在16群滇金丝猴中,我们选了4个家庭,被老婆们抛弃的大个子、坚守爱情的白脸、有女猴缘的红子……”

    这是大熊猫保护的操作方式,拟人化、故事化。滚滚已经征服了世界,滇金丝猴能否复制这一套成功学?

    “世界上有个物物种十分重要,一类是旗舰物种,另一类是关键物种。”龙勇诚说,旗舰物种的生态学作用并不敏感,但是可以吸引人关注动物保护,比如大熊猫,关键物种则在生态系统中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滇金丝猴便属此类,然而,“从上世纪70年代至今,我国针对大熊猫进行了4次调查,可滇金丝猴一次也没有。”

    “一个人抛家舍业,守护滇金丝猴这么多年,为了什么?”许多人问张志明,这个问题和张的回答,或许同样适用于龙勇诚,“这辈子,能把这个物种保护下来,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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