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罗问我:“你可记得他当初怎么说的?”说第一个字的时候他禁不住笑了一下。
我听了也含笑地说:“记得,他说他要从这里游到那边去!”我指了指对岸,和老罗大笑起来,并立即想到他以前的样子:微卷的头发、瘦瘦的身材、双眼总是困乏迷离的。他拖着那沉沉的双眼皮往河边一站,你就要怀疑他是不是像浮在水面上睡去。他叫小邹,是我们的高中同学,他不在的时候我们两人经常偷偷谈起他的笑话。
那时候小邹刚刚开始学游泳。上衣一脱、下衣一脱,四角内裤往上“啪”地一声提起来,双手插腰转动脖子,左三圈右三圈,屈肘平举转动腰腹,又是左三圈右三圈。接着还有正侧压腿,都是左三下右三下,一套做完以后,他捞起凉凉的河水拍拍身子。他在岸上站的笔直,不紧不慢地做完这一套准备运动,右脚一迈下了河。我想是个人都要留意到小邹一丝不苟的态度和利利索索的手脚,认为是个划水的好手。
小邹右脚迈下了河,左脚也迈下了河,走几步水就淹到胸口。他往前一扑、划一下、走两步,再往前一扑、哗一下、走两步,算游了十米了。我和老罗在水里大笑起来,他不嫌丢脸,洁白的身子从像水里的鲤鱼肚皮一样翻起来,“还行,下一回游到那里!”小邹说完凌然一指河的对岸,对岸正闪着太阳粼粼的金光,粼粼的金光又返照到他洁白的身子上。
“是!没问题!”“一定可以!”我们在一边附和着他,他欣然一笑,按按泳镜又重新下水,一扑就沉了下去。
“他游泳时像个笨重的石头,一扔就沉底了。”“哪天他要是原地划水划太累了,说不定就这么沉着就睡着了。”那时候我们时常这样调侃小邹,说完就抛在脑后了。
“言语都是如此”,老罗说,“我想那种伤人的话,往往就是像这样被抛在脑后的。”
“他会为这些话生气吗?”我说。
“毕竟我们实在挖苦他不少了。”老罗说。
“他大概不会放在心上吧?”
“现在我却放在心上了”老罗说完笑一下,我也笑一下。
“没想到那时候的事情会变得这样糟。”老罗感叹地说。
“现在道歉,他会原谅我们吧。”我也感叹地说。
“不过他以前就常常自己把事情搞砸,我们都原谅了,不是吗?”老罗说。
我听了立即想起小邹欠我一杯泡面的事。那时候还在念高三,我在宿舍洗澡,进浴室前拜托小邹帮我泡一下,小邹爽快地答应了。十分钟后我走出来,打开盖子,看见热气腾腾的开水里泡着调味料的包装袋。总是对任何事不上心,过后却一个劲儿道歉。
“他喜欢把垃圾扫到床底下,你知道的,后来蟑螂爬到我床上了”,老罗这么说,说时打了个饱嗝,“后来他为了道歉,和我换了一张床睡。”
老罗已经喝了三罐啤酒,我只喝了一罐。易拉罐横七竖八,随意摆着。我看见老罗站起来解开裤裆干一些有伤风化的事。
我闭上眼装作没看见,耳边传来老罗撒尿进河的声响。
老罗在高中宿舍撒尿的时候不喜欢关门,而小邹就会望着老罗的背影拧内裤,拧内裤的力道由小到大,稀里哗啦的水流声也由小到大清脆响起。老罗最怕别人在他撒尿时在背后看着他,他会害羞得憋住。老罗在特定情况下不自觉憋尿的病短期内没有得到好转,他去医院看过,也没有得到解决。这病估计吃药好不了,老罗这病本就不是什么感染什么病毒引起的。他是给吓出来的。
老罗一泡尿撒完回来坐下,我张开眼沉默片刻,听见老罗一个劲傻笑。老罗说:
“你记得吗?有一次我们三游泳,游完后上岸撒尿。游完泳上岸撒尿是最舒服的,你知道的。”他就笑了一下,接着说:“我突然就被推进河里,吓了一跳。”
“记得你被吓得把尿憋了回去。”我说。
“是他推的我。我当时想到河里有尿,我不能掉进满是骚味的河里……我憋回去了。”
“那你最后闻到了吗?”
“不可能闻不到,你还在边上撒着。”
“说来也是。”我点一点头,问:“他道歉了吗?”
“道歉了,道歉了一个星期。他那个星期每天给我带早餐。果然是‘解铃还需系铃人’啊!高考后我得到小邹的消息,不久我这毛病就忽然好了。”
“他最不怕被人挖苦,也最爱开别人的玩笑的。”我说。
“玩世不恭的小子!”
“玩世不恭呢!”
“玩世不恭的家伙,也会干好事。”老罗叹一口气,喝完第四罐啤酒。
“谁能想到他良心未泯?”我说完笑起来。
“是啊,良心未泯。他把网吧充年卡的钱都捐出去了呢,我记得。老罗说。
“什么时候?“我问。
“高三上学期开学。”
“怪不得他高三成绩进步得这样快,都超过985的分数线了。”
“上了985也是在人撒尿时整蛊人的混小子!”老罗笑笑说。
小邹的成绩在高三那一年进步得实在惊人,碾压重本线,直冲985!那一年,他是起早贪黑,披星戴月而归,渐渐地脸也黑了,一半是深沉的黑眼圈显的。小邹很爱他的黑眼圈,那是他个性的证明,他被安排在国旗下讲话,分享自己的学习经验。他把脸拉下来,眼睛懒懒地眯起来,几乎是用黑眼圈顶着全场几千个学生。他用老人爬山的步调说:
“我的秘诀就是爱!是的……是对猫的爱!”场下一片哗然,随后他又讲了自己每一个周日下午去街头巷尾寻找流浪猫,喂以牛奶的故事。他又联系到找到缓解压力治愈情绪的兴趣爱好的重要性。当天下午,学校一桩乱倒牛奶的谜案了结了,罪魁祸首就是小邹。学校里的猫不喝怪人的牛奶,负责清洁的阿姨也最讨厌怪人乱倒的牛奶。
“我说他要是考上了多好!”老罗说。
“考上又如何?”我说。
“考上来前途一片光明啊!他可以出来找体面的工作,有自己独立的居所,租的也好,买的也好,他都可以拿来养很多很多猫。老罗说。
“小露过得怎么样?”我忽然问。
“过得挺好。”老罗说,说完他沉默一下,又说:“小露的事就不谈了吧?”
“也行,反正上次也是谈到这里。我说是这么说,但每次都会想到如果小露最后见到了小邹而不是老罗的话,如果高考完那天出现在小露和小邹约会见面的地方,就是小邹而不是老罗的话,现在的情况会不会有所改变呢?想着历史改变是不实际的,但想想也无妨,小露本该和小邹修成正果……一切真是造化弄人,有些事还真得听天由命。
小露和小邹约见的地方,他只告诉了我和老罗。就在高考前一个星期约好的。小露那天穿得真是漂亮。小露还以为来赴约的就是小邹。小露还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由得哀伤起来。
“女生真不应该大半夜在河边走,还穿着高跟鞋。”我说。
“他也不应该在高考前的晚修,偷偷溜出学校到河边找猫,谁也不告诉。”我说。
“老师还骗我们说他会自己坐车按时参加高考。”我又说。
“行了!别说了,我们每年都说好不谈死。”老罗生气地说我沉默了,我们各自喝下一罐沉默的酒。
河面上闪着金光,闪着和当年一样的金光,这光闪得行人眼花,它从不为行人考虑。死生乃大事也,而死生从不为旁人考虑。
时候不早了,我们收拾好一片狼藉的周围,从河岸离开。我和老罗继续走了一里路。一路上我在想下次见面要坐飞机好还是坐高铁好。我想无论是飞机还是高铁,哪怕是大巴我也要来到这条河岸。我和老罗的羁绊算是被小邹的死维系着的。他的死只够让我们每年清明节见一次。我不禁感到无可奈何的悲哀。
在高铁站分手。我问他票买好了没,他说买好了。
“买好了。”他答应一声。
“从广东到天津,半个中国。自己注意安全。”我说。
“你也是,这里到云南去也不远呐。”老罗说。
“得嘞!明年见!”老罗说完从我手中接过行李,我想到我们高中毕业以后八年,我们就只见过八次,于是上前给了一个拥抱。我感到三个人的温暖。
“走了。”
“走吧!”
“明年见。”
“明年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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