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一声佛祖，回头无岸

文/宝木笑

幻世当空，恩怨休怀。

舍悟离迷，六尘不改。

且怒且悲且狂哉，

是人是鬼是妖怪，

不过是心有魔债。

叫一声佛祖，回头无岸。

跪一人为师，生死无关。

善恶浮世世真假界，

尘缘散去不分明，

难断。

——戴荃•《悟空》

过年的时候《西游•伏妖篇》内地上映，周星驰、徐克、吴亦凡、林更新、姚晨……众多大咖摆足了贺岁的架势，首日票房卷走3个亿，却被网友骂的狗血淋头，即使之前因为《摆渡人》和《长城》的事儿，主流媒体终极大BOSS的客户端刊文点名批评豆瓣“发布恶意的、不负责任的言论，严重破坏了中国电影的生态环境”，却仍有草根影评人直接以《周星驰徐克造孽放屁臭混蛋》为题咆哮着自己的不满。在长城无微不至保护下的水泥森林里，深深吸上一口雾霾，趁热嚼着手里的煎饼果子，赶紧挤上沙丁鱼罐头般的公交和地铁，望着窗外《西游•伏妖篇》的巨幅海报，突然特想再看一遍《悟空传》，不知不觉，今何在也已迈入不惑的年纪了。

那年，原名曾雨的南昌小伙今何在22岁，从厦门大学毕业后来到东莞的一家电脑游戏公司，那个时候的东莞正值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花样年华，瘦瘦的今何在一身书生意气注定接受不了从象牙塔到天上人间的西天路，加班、加班，摩擦、摩擦，却找不到十几年后才会火的滑板鞋。今何在最可贵也是最幸运的是他选择了文字作为经历落差后的苦闷的排解方式，于是2000年，在全国各族人民一起跨世纪的宏大背景下，这个身在外地的打工青年默默在网上写出了一本小说——《悟空传》。用文字改变自己命运的人很多，印象深刻的要数今何在和天下霸唱，天下霸唱在后来采访中率直地讲述了自己的经历：“我只有初中毕业的文凭。我上到高二，念书念不下去了，数学从来没及格过，于是不念了吧，出来打工，一开始在天津洗盘子，后来跑到南方去，在深圳一家合资企业打杂工，一边打工一边念了个专升本的文凭出来，美工专业。后来就去了电视台，做美工，可我啥事都做不上，虽然有了个美工专业的文凭，可我这人实在不适合念书，文凭是混出来的，其实啥都没学到。干不了事人家总不会养着我吃白饭吧，于是又干不下去了，后来就出来自己做生意，做过服装生意、美容院，各种各样生意，最后和一帮朋友回天津开了家金融公司。基本就是这样了。”相比较天下霸唱，今何在要幸运地多，《悟空传》在2001年就已火遍网络，同年今何在应邀同王家卫、刘镇伟开始合作，撰写电影小说《天下无双》，然后就是与腾讯游戏合作，再就是我们熟知的“九州幻想”，可以说今何在擦着生活沼泽的边儿直接被直升机救出了草地，天下霸唱是从沼泽里幸运地爬出了泥潭，巧的是他们只差一岁。

你是我的悟空传，谁是你的鬼吹灯。

《悟空传》被誉为“网络第一书”、“中国网络文学的里程碑”，翻看近两年更年轻读者的短评，自然也会有吐槽和拍砖，比如“我一直很难明白，文笔这么差，这么罗嗦，还这么多人说好，为毛啊，为毛”，“日本西游题材相同套路的几十年前就泛滥了，这本书没想到能获得这么高的评价，实在是言过其实。剧情老套又无聊，差评！”……这就像我们的父辈不能理解我们当年对周杰伦的狂热，我们不能理解二次元三次元到底哪里圆一样，很多书就像很多事，更像很多人一样是讲究命格的，在恰当的时候遇到一本恰当的书，一旦这本书成为一种承载着记忆的符号，那么她的命运就不再属于自己，而是成为当年那些人共同的图腾，或者说是一种共同的“念想”，就像作家小椴说的：“《悟空传》是不可或缺的那个时代记忆”。

一些网友说的没错，《悟空传》和《大话西游》一样属于《西游记》的改造类或者说是颠覆类的番外作品，王家卫因此从不避讳两者的联系：“我从《悟空传》里看到了许多“大话西游”人物的影子，只不过他们换了形状。这些人物已经成为我们的朋友，让我觉得很温暖”。《悟空传》沿袭了《西游记》的人物和故事框架，确实借用了《大话西游》的叙事方式和语言风格，以传统西游人物演绎现代西游故事，表达现代人的思维观念。三藏前世是佛祖最得意的弟子金蝉子，因为质疑佛法，甘愿自毁道行到人间重走一次西天路探寻真理。在路上，三藏收下被压在五行山下失去记忆的猴子、为维护爱人月女神而受罚的天蓬元帅、打碎了琉璃盏被贬下凡的卷帘大将，还有一条被三藏温柔双眼和无上智慧吸引甘愿化身坐骑的小白龙。悟空前事尽忘，一心要杀了佛祖指名的四大圣，以便能早日成佛，脱去头上的金箍，获得无上力量，掌握自己的命运，却不知四大圣中排名首位的齐天大圣正是自己；八戒每天望着月亮怀念爱人，他记得前世的一切，记得金蝉子和悟空的过往，却什么都不说也不能说，因为他知道没有人能违抗神；沙僧执著地寻找琉璃盏的碎片，盼望有一天能拼凑完整得以重回天庭……

《悟空传》的人物设定固然充满颠覆性，但从文本创意角度确实也称不上革命性。整部小说的叙事手法和人物设定一样，虽然在两个不同的时空层面展开叙事，时空的“拼贴”和“回闪”的手法也算新鲜，但与其巨大的知名度相比仍好似欠缺点儿什么。至于这本小说的语言和对话体的形式，实事求是地说，虽然语言诙谐，对话体形式也算独特，但仍然貌似无法支撑起那“大陆十年网络小说第一”的巨大光环。从文学批评的专业角度讲，《悟空传》也好，《大话西游》也罢，都属于一种解构和戏仿的作品，这样的作品最大的先天缺陷很明显，那就是其解构和戏仿的对象过于强大，哪怕再成功也处于先天劣势的地位，文本受众先入为主的潜意识会提前预判这类作品的地位，这也成为这类作品的阿喀琉斯之踵。这种现象不仅在中国如此，国外的后现代大师如巴思、品钦、巴塞尔姆、库弗等都面临着这样的困境，如库弗那部享誉欧美文坛的《刺玫瑰》就是解构和戏仿了《格林童话》里的《睡美人》，对其中的角色进行了多维的“反英雄”处理，虽然笔力深厚，但仍然避免不了非议，更何况我们的网络文学，更何况当年的今何在。

是什么让《悟空传》就是让人忘不了，也许就是什么让这本也许并不完美的小说成为了永恒的经典。有人说《悟空传》的主线是爱情，这虽然偏激，但其中小白龙与唐僧、紫霞与悟空、猪八戒与阿月，或哀婉幽怨，或荡气回肠，或坚贞感人，都当得起“刻骨铭心”四个字。记得当年本科宿舍的舍长是海南人，女朋友是高中时候的同学，两人所在的大学相隔万里，整整四年不离不弃，那个时候没有智能手机，网络更未普及，舍长的钱基本全花在长途电话费上了，偶尔在宿舍打电话时，作为《悟空传》的铁粉，舍长还会在电话里给女朋友背大段的经典对白，我们在旁边笑，舍长也不好意思地笑……后来，毕业，舍长放弃这边已经找好的工作去女朋友所在的城市收获爱情，再后来，两人分手，原因舍长从未提起，每隔三年我们宿舍几个兄弟都会相聚，喝多的时候，舍长仍会含含糊糊地小声念叨着什么，好像是《悟空传》，又好像在哼着歌……是的，用冰冷的文学理论分析《悟空传》是残酷的，用功利的眼光看待《悟空传》是卑下的，《悟空传》和《大话西游》一样，当我们在其中泪流满面，其实我们是借着那些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情节为自己搭一座桥，桥的对岸是这么多年我们一直不能忘记的那个人。

你在对岸，走得好慢。

单纯的回忆，不足以撑起一部真正的经典，就像单纯的技法无法塑造一位传世的大师。抛开《悟空传》的人物塑造、叙事手法和语言特色这些文本的表皮，甚至抛开她承载着我们青涩记忆的爱情故事，《悟空传》更深层的反讽和反思让她超越了我们的记忆，真正成为整整一代人永恒的经典，让年龄逐渐增长、阅历不断增多的我们不由默然颔首。金蝉子散去了一身修为坠入轮回投胎成凡人，他要重走西天路，他要寻一个答案，他要赌有人能逃过神的手掌，他要证明法理的虚假，世界上没有神，天地间没有一种力量可以控制万物的命运，他走这一趟就是要告诉世人，神是世界上最大的虚幻。“我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眼；要这地，再埋不了我心；要这众生，都明白我意；要那诸神佛，都烟消云散。”于是，为了阻止三藏，神设下了八十一难，派来各种妖精威胁他、诱惑他、说服他……最后以成佛为最高利诱，菩萨也屡次劝他放下执念，重回无上法界。原来，成佛不是最终胜利，反倒是承认自己错了，金蝉子的思想、信念将被全部扼杀，因为成佛是回归体制内，是对规则的叩首，是佛祖的胜利。这些年，我们毕业、工作、恋爱、结婚、生子……没有人能永远25岁，不知不觉中谁都会迈过而立，奔向不惑，我们似乎得到了上学时候羡慕的一切，房子、车子、位子、票子……似乎都在职场和现实生活的“修道”之路上小有成绩，但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我们放弃了什么，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在领导和老板面前我们真实的窘相，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在觥筹交错中我们忘记了什么……成佛和成功仅一字之差，但又有什么不同？

忘不掉的《悟空传》，道不尽的世情薄。

《悟空传》里的悟空貌似无敌，却因此加剧了自身的悲剧，神界与佛界的主宰者们意识到悟空是杀不死的，只有他自己能让自己死，所以他们给他戴上了金箍儿，像诅咒一样跟着他，使他陷入自由与束缚的死循环中，他们给悟空希望，却让他永远得不到，就是要让他在无奈的抗争中逐渐绝望，最终结束自己的生命。《悟空传》无情地揭露所有神佛的嘴脸，他们恃强凌弱，色厉内荏，他们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自己的地位，恐惧一切改变，他们用尽阴谋诡计去算计悟空。是的，不管五毛们如何叫嚣时代的飞速发展，我们仍然摆脱不了自己的国民性，摆脱不了千年已降的职场文化惯性，更摆脱不了周围那些看得见和看不见的雾霾，悟空你越是能力突出，你越是追求自由和自我，你也就越是危险。大哭一场不是真正的悲哀，那只是证明自己还年轻，还有能力发泄一场。多少个加班的深夜，你坐在末班车上昏昏欲睡，下车时的冷风让你浑身一个激灵，你在自家楼下默默点烟，对自己反复说不要将工作的委屈和疲惫带回家门，只是不知怎的，你大笑着等待家人都熟睡后，会偷偷溜到阳台，望着远处零星的灯火泪流满面，那时的你是否会想起这样一段话：

“我像一个优伶，时哭时笑着，久而久之，也不知这悲喜是自己的，还是一种表演。很多人在看着我，他们在叫好，但我很孤独，我生活在自己的幻想中，我幻想着我在一个简单而又复杂的世界，那里只有神与妖，没有人，没有人间的一切琐碎，却有一切你所想象不到的东西。但真正生活在那里，我又孤独，因为我是一个人。”

突然想起高晓松说过的一段话：“我小的时候想四十不惑的意思就是四十岁的时候就没有不明白的事了，等到四十岁才发现，不惑的意思不是说你没有不明白的事，而是你所有不明白的事你都不想去明白了。”从没想过，《悟空传》问世已经十七年了，而今何在也四十岁了，而在不知不觉中，当年的你我告别了校园里的青涩，作别了初入职场时的意气，挥别了昨日难舍难分的恋人，有的还送别了最近的亲人……当年大学快毕业时，下铺的哥们儿一喝多就会像念经一样反复叨叨一句“回不去了，回不去了”，那时我们虽也伤感，但更多是故作洒脱地哄笑一番，如今没人会再把“昨天”挂在嘴边，而这次却真的“回不去了”……

叫一声佛祖，回头无岸。

少年锦时，今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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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悟空传》中有几段特别喜欢的话，想送给耐心看完这篇小文章的大家。

“天篷，你可知罪？”

“知道，因为我扶起了自己所爱的人，所以有罪。”

——送给正在恋爱的你

“对我来说，任何一个地方都是家。可有的人却把家放在世界某一个地方，所以他们才会找不到，才会死在路上。”

——送给正在外地打拼的你

“天地何用？不能席被，风月何用？不能饮食。纤尘何用？万物其中，变化何用？道法自成。面壁何用？不见滔滔，棒喝何用？一头大包。生我何用？不能欢笑，灭我何用，不减狂骄。从何而来？同生世上，齐乐而歌，行遍大道。万里千里，总找不到，不如与我，相逢一笑。芒鞋斗笠千年走，万古长空一朝游，踏歌而行者，物我两忘间。嗨！嗨！嗨！自在逍遥……”

——送给未来四十不惑的你

等到那一刹那,

黑暗的天空突然被一道巨大的闪电划开。

孙悟空一跃而起,

将金箍棒直指向苍穹。

“来吧！”

那一刻被电光照亮的他的身姿,

千万年后仍凝固在传说之中。

——送给每时每刻可爱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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