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雾气迷蒙的忘川河岸走至尽头,横跨拱形状的奈何桥,世人说,桥对岸有位孟婆支着个茅棚卖汤水。有的汤清如镜,有的浑如泥,皆世人心中所想幻化成的。然不管如何,具是消渴的应急之饮。
毓轩回想着生前通灵人所诉,叹了口气,抬眼望向桥的尽头。尽头,是萦绕在淡淡泛紫雾色中的一条街铺。屋檐高高低低,铺子门前皆挂两盏红灯笼,灯火红得诡谲,烛火摇曳,似用人血煨着的。
未见茅棚与孟婆。
毓轩走下台阶收起了闽都的油纸伞,上刻一字“虞”。正要用油布裹起伞的当儿,清脆的铃声响了一下,两下,三下,铃声由远及近,神儿未恍过时,近处一户铺子亮堂了起来,伸出只手轻轻地,将木隔门向一旁推去。
脆脆的笑声遥遥传来,铺前的油布卷儿一撒,“昙昔阁”三字缓缓显现。
未有茅棚与孟婆。
昙昔阁,岁数十载,昙花一现,往事如昔,应运而散。
媚奴颜倚着墙拿眼觑了下愣住的毓轩,便用手帕握着嘴儿吃吃笑了,心想:“又是个呆子。”嘴里却道:“你怕是想不到,老婆子见不得,却撞着个美人儿。”
毓轩听罢,才觉察住自己的失态,拱了拱手赔礼道:“是在下唐突了。”说罢,直了身,问道:“姑娘,此处是何地?你又是何人?我走了好些个时辰,也不见孟婆。”
媚奴颜听罢,离了墙向毓轩走去,正色道:“呆子,你这好生奇怪。人人走过奈何桥,都不提起喝碗孟婆汤,怕忘了前尘旧事。你倒好,一开口,便问我孟婆在哪?像是,迫不及待要走完这一遭好去投胎。”
毓轩苦笑了下,屈肘望着近眼的油纸伞道:“忘了也好,也罢,免得叫人逼着不念不想,却越想越念。”
媚奴颜凝神细瞧了会儿毓轩,叹道:“且跟我来吧。“便引着毓轩走进铺里。
阁内不大,中有一过道,两边各竖摆了两张四方桌,长短不一。桌子倚着的墙面皆挂竹帘一席,帘系铜铃一只,铃声便由此发出。抬脚进去,本没有人的铺子忽而显现出人影来了,进而愈加地热闹,犹在凡尘。人影憧憧,笑声朗朗,毓轩先受了惊吓,随又想到已是鬼魂,便少了恐惧。
媚奴颜领头走在前,忽而似懂得他一般,转头吃笑道:“莫怕,这些都是活物。但看不见你的,和你不相干。这铺子通着阴阳两界。你若生前有到过芗城某处学堂旁,定会知此处。生界不知此,日日喧腾,一派俗世繁华之景。而死界这生意冷清了些,我爱热闹,住不惯,便让生死两界昙昔阁景象相重,且坐吧。”媚奴颜引着毓轩在一旁的空位上坐了下来,揭开铺子尽头的帘幕,不一会儿便持了个陶壶走来。
毓轩接过陶壶,叨了句多谢,未曾多虑,便仰头一饮而尽。酸甜的汤水导入咽喉,直灌胃肠,满腔的药
草味儿,久久才一阵回甘。
奴颜倚着墙角瞧着毓轩喝下,笑道:“这可不叫孟婆汤,叫了尘露。我呢,也不叫孟婆。还不是些个通灵者擅闯入阴间地府,我怕泄露天机,便使了些幻术欺哄他们。”说罢,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可要些糕点来吃?这酸味儿怪浓的,来此客人少有受的住的。我这儿有些糕点酥儿,你可要尝块儿绿豆糕?”
毓轩饮罢,用袖口抹了抹嘴,叹笑道:“多谢姑娘好意。我怕是不需要了。酸,酸点好。酸甜苦辣,酸字当头,滋味难言变幻莫测。人世再多苦乐,到底汇聚便是个酸字。”
媚奴颜听了半晌,忽而吃笑道:“你到底是个明白人。”随后缓步走出了门,指着巷口深处对毓轩道:“你走吧,踏出这个门,右拐,走便是了。”随之,屋内的铜铃响了一下,两下,三下。毓轩整了整衣摆,站起身,拿着油纸伞便走至了门前。
“对了,你这伞怪雅致的,合我的口味。若不要,便舍我吧。”媚奴颜突然道。
毓轩看了看手中的油纸伞,仰头望了望上方的圆月,默了半晌,便将伞递给了媚奴颜。奴颜接过了伞,撑了起来,伞面的“虞”字仍是素净雅致,笔墨入肌。毓轩右拐头也不回地向巷口深处走去。
媚奴颜撑着伞扶着墙站在门前目送他远去,似是思索着什么,忽而娇声吟哦道:“奴家住在东河沿,人皆唤我媚奴颜,奴颜十八初长成,葬身鱼腹无人怜。”那怜字在巷口婉转游荡,久而不散,而毓轩早已没入夜色中,“倒是个狠心人。”媚奴颜嗤笑道。媚奴颜抚着伞柄,冷声道:“你怨也报了,仇该消了,也该上路了。”忽而伞面“虞”字失了颜色,一股透净幽光冉冉升起随而落于地面,幻现出个俏丽倩影伏跪于地。
“多谢姑娘成全。”虞氏向着媚奴颜拜了拜,便也转身疾步走入了深巷中。
阴曹地府最后一段路幽冥巷,执念多长,走得便多长。有些阴魂执念过重,终其一世都在此徘徊不散。而有些,走出昙昔阁的门,不久便散了。散了,是真的散了。
了尘露,不过是欺哄人的把戏。
执念,是魂魄削不走的痕。不想忘,是忘不掉的。时间抹不平,地狱消不掉。
媚奴颜就着幽幽烛火翻开卷宗,将秦毓轩与虞氏那一页撕下。指间揉搓着,渐渐地,纸团成了颗黄白俩色颗粒般大小的药丸。她打开一个小药瓶的塞子,将药丸投了进去,吹熄了烛火。
秦毓轩,江淮人士,人间怀帝二年,游闽都,与乔镇虞氏欢好。不久,为虞氏未婚夫婿所知。二人便决议上元节夜投水殉情。是夜,二人相拥自尽,不料秦毓轩落水反悔,挣开虞氏,自泅上岸。虞氏当场溺亡,秦毓轩四十不至便患病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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