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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洋的眼泪

太平洋的眼泪

作者: 王见黎 | 来源:发表于2020-08-19 09:16 被阅读0次

    “王,你结婚了吗?”

    “没有。”

    “那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

    “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怎么,你有吗?”

    这时,桑尼的目光朝船头移去,那里是一片不知是云还是雾的薄薄的轻纱般的暗灰色。

    桑尼年纪不大,二十五岁,缅甸人,他会很多中文,平时身上总带着个小本子记一些新词,闲暇空余时间大家一起说话聊天开玩笑,我们也就不把他当做外国人了。听说他有一个姐姐在中国留学,他想努力学习中文将来有机会去中国看一看心中的故宫与长城。

    我们船上有三个缅甸人,他是其中之一的水手,这是他第二次上船,第一次是在半年前,那时他还是实习生,至于中间发生了什么,他不说,我们自然也不知道。

    桑尼对我说起他实习时经常被船上的人问到有没有女朋友之类的话,船长对此事尤为关心,因为他总对年轻人的事在意些,当然,这只是玩笑。而那时,他常常会感到十分窘迫,他有没有女朋友?若答有,那就是在说谎,若说没有,后面又不知如何应对了,身边的人会对他百般劝解,“桑尼,你二十五岁了可以谈女朋友了……”“桑尼,快找女朋友吧……”……于是,大多时候他都默认了——默认有,也许,不知何时起他自己也相信有那么一位姑娘在地上等着他。

    那时,他已近休假,和他一起上船的朋友,包括船长,都在问他:“桑尼,你有没有给你女朋友买些东西?比如口红,香水……”他忽然沉默了,他要买什么呢,买给谁呢?当时他一个月的工资只有三百美元,他不知道要买什么东西,他不知道……

    后来,他休假了,在机场,他想了几个月的事终于得到了解决——他买了一支口红,他是不懂这些的,只是见朋友买了送给女友,他便买了一样的。

    “你将口红送给谁了呢?”

    “一位朋友,很多年没见的朋友。”

    “她一定是你非常要好的朋友吧。”

    “是的,虽然我们并不多说话……”

    我当然知道,桑尼不是那种“会说话”的人。

    “那么,你现在想的人是她吗?”

    “不……不是……”

    原来,桑尼上船前参加过一个旅行社,他们曾一起去海边沙滩游玩,同行的多为十七八岁未满二十的年轻男生女生,至少在桑尼眼中他们是“年轻”的,还有几位年纪稍大的长者,而桑尼,单从年龄上讲他是一个人。每日日出黄昏,那群年轻人聚成一团嬉笑玩闹,你追我打,在夕阳海滩上四处飘荡着欢声笑语,那几位长者则对周围的事不闻不问只低声交谈,好像他们对这落日潮汐有另一般不为人知的顿悟。

    桑尼,通常在这时候都是一人静坐望着潮水默默不语的,他既不会去凑那群年轻人的热闹,也不能和长者们叙谈。大概,这样也好,他可以仔细想清楚一些事。

    直到有一天,旅行社来了一位新人,她叫小雅,是后来加入的,社长让大家有时间多帮帮她了解这周围的地理环境,顺便增进彼此之间的感情。这当然是为人乐意的事,她马上被那群年轻人接纳了,她们开始追逐游戏,你来我去,好不快乐。小雅也常常会去问候那几位长者,和他们聊上一个下午,至于他们聊什么,桑尼并不知道,因为他不去参与。

    桑尼原以为来了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人,他会有个说话的朋友,至少他不是一个人,但眼前的这位姑娘似乎也不大和他有话说,她更愿意去和那群年轻人玩一些在桑尼眼中略显幼稚的游戏,或是和他们谈天说地,不过都是吃喝玩乐的东西。

    桑尼还是一个人。

    有一天,桑尼正一个人坐着看落日,同行的一位老人打断了他:“桑尼,你的那位同学来这里好多天了,你怎么不去和她打声招呼?”

    “同学?”桑尼眼中满是疑惑。

    “是啊,小雅说你们是中学同学。”

    桑尼一下子呆住了。

    他朝不远处海滩望去,小雅正和几个年轻人在戏水,夕阳落在他们身上将这些人框成一幅画,他又一次将眼光投注在小雅身上,试图找到些什么记忆……

    蓦地,他想起来了,小雅是中途转学到他们学校的,他曾在学校遇到过她几次,但那时都是匆匆而过算是路人罢了。他只知道,那时的小雅似乎每次都是心事重重,走路时目光总是在身前不远处的地上,她从不会在意身边的人和事,她眼中的东西或许只有她自己知道。只是这次,桑尼没有想到,小雅记得他,他却忘了小雅,对此,吃惊之下,他倒也不觉奇怪了,自从第一次下船之后,他就发觉自己的记忆力下降许多,很多事顷刻便忘,更别说多年前了。

    小雅似乎发现了桑尼正呆望着她,于是慢慢走过来。

    “哈,你记起我来了吗?”

    桑尼这又一惊,连忙起身,小雅已在面前。

    “我,我……”

    “我第一天来这儿就看你眼熟了,后来一想知道我们曾是同学,但看你整日沉默不语也就不好来和你说话……”

    这是小雅第一次和桑尼说话,一时之间他不知道如何回复。

    “不好意思,我居然不记得曾经是同学……”桑尼很是尴尬。

    “哈哈,没事,现在我们又重新认识了。”

    小雅伸出手来,桑尼有些迟疑,两人轻轻握了一下手。

    以后的每天有了这位朋友,桑尼也就逐渐和众人交流起来,小雅喜欢热闹,桑尼也常常被带入人群中去。

    “桑尼,你有女朋友吗?”一天下午一位老人突然问起这个问题,这令桑尼一下子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那人人关心的日子。

    “啊,没有。”桑尼只能这样回答。

    “你多大了?”

    “二十五岁。”

    “小雅只比你大一岁,你们又是同学……”那老人接下来想说什么却又止住了,只是笑笑看着桑尼。

    桑尼知道他要说什么,他虽然不很聪明,但这点领悟还是有的。

    这些天大家生活在一起,桑尼对小雅的事也知道了一些,她现在是镇上医院的护士,工作已有两年了,家里对她寄望很高,希望她能在事业上有所成就,但她本人似乎对未来的事并不确定,至少,目前是的。想到这里,桑尼不禁自问,自己还不是一样?未来的事,如何去打算呢?

    远方,落日将尽,海面被染成一片红色。

    “你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玩?”小雅坐了过来。

    “他们玩的东西和我有些远了……”桑尼露出无奈的笑。

    “那你可以常和他们说说话呀,多聊聊大家就熟了……”小雅捡起一块石头在地上画着。

    “嗯,说什么呢?他们谈论的都是一些我从没听过的东西……”桑尼的眼中透出一种茫然。

    “比如蝴蝶?蚂蚁?沙子?海水?……”小雅郑重其事的描述着这些趣事,好像她就是这样和别人打成一片的。

    “他们对这些东西感兴趣吗?”桑尼有些质疑地望着小雅。

    “嗯……”小雅低下头去又开始画沙子。

    “喂,小雅,快来,我们发现了好玩的东西!”那边有人朝这里叫起来。

    小雅起身走了。桑尼看到,他面前有一只蝴蝶,但看起来像是受了伤并没有翩翩起舞。

    旅行社出来已有一个月,眼看将近归期,那时大家便各自返回自己的地方,以后再见或许要靠缘分使然了。还是那群年轻人的提议,他们一行人准备在这最后的日子相聚一番,所有人都表示赞成,当然,桑尼也是乐意的,毕竟这群人彼此早已成了好友。

    晚上,他们在海边一家餐馆围成一桌,桑尼看了一眼对面,小雅正坐在那里。

    “来,为这些天大家的欢乐干杯!”有人首先举杯了。

    众人都纷纷举起酒杯,桑尼也站了起来。

    一杯酒下肚,桑尼顿感眼前迷乱,他放下杯子深吸一口气缓了缓,自从第一条船下船后他便很少喝酒了,今年开始更是滴酒不沾了。

    “桑尼,你房间明明有好几瓶威士忌?”

    “嗯,这……”

    这家餐馆在海边,生意十分热闹,周围的桌子不知何时都已坐满了人,各种叫酒声嬉闹声混成一片此起彼伏。不知不觉桑尼跟着众人已喝了几轮,他的头开始昏昏沉沉,眼光也模糊起来,他看到小雅在对面正不停地被劝酒,虽然她一再说不能喝了。桑尼多想替小雅喝了那杯酒,可他终究没有站起来,他退缩了,因为他知道自己没理由这样做。身边的人都一一和小雅喝过了,只有桑尼默不作声,他一直悄悄注意着小雅,她已经明显醉了。

    海滩的夜晚真美,桑尼以前只在海上看过无数次月夜,但今天看到海滩的月亮顿时神往起来。远处的海面被照出一片亮光,这是宁静的夜,大海也是一片平静,只有些许微波,将那月色揉碎漂浮在海面向远方游去。潮汐一起一落,轻轻地抚摸着白日松软的沙滩,就好像在温柔地对它说无论白天发生过什么,在这今夜一切又重归平静。

    烦恼忧愁尽去,是这样吗?

    “桑尼,我敬你。”

    桑尼猛一下回过神来,小雅正站着向他举杯。

    桑尼有些不知所措,也站起身来。

    “希望以后你生活愉快。”小雅很认真地讲完了这几个字。

    “也希望你能快乐。”桑尼脱口而出。

    小雅目光闪动了一下,随后一口气喝完了那杯酒。

    坐下后,桑尼发现小雅的眼角有些微红,尽管她的脸早已泛红。

    那天晚上,大家就近在餐馆附近的一家旅馆住下,小雅醉了,被一位女同伴扶回房间照顾。桑尼和众人话别之后也回到房间,那晚,他几乎一夜没睡,明明最开始已经醉了,可后来反而清醒起来,脑中的印象愈加繁乱,伴着窗外月光渐淡久久无法消退。

    旅行社里的人已经陆续离去,相聚相散本是人之常情,这些年桑尼也经历过许多,可这次还是难免怅然。也好,他明天也要走了,离开了这个地方,自然感不到这里的寥落了。

    下午,桑尼还是一个人坐着看海,作为一名海员,他本该对海无感的,更多的应是视觉疲劳枯燥无聊,可他还是不厌的看着。他忽然想到那只蝴蝶,于是折了树枝在沙滩上画起来,他想看到一只自由飞舞的蝴蝶,迎着风,在追寻花朵的芬芳,没有折翼,没有断须。

    “想不到你也会画蝴蝶呀!”

    桑尼惊了一下,抬头发现小雅不知何时站在他身旁。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我不知道……”桑尼既疑惑又激动。

    “刚刚到的,来和大家告别,我明天就走了,回去上班。”小雅也坐了下来。

    “你的蝴蝶画的很好,比我的好……”

    “啊,我也是明天走……”

    “你去哪里?”

    “很远的地方,漂泊,流浪,我的工作,你知道的……”

    “都准备好了吗?”

    “是的,明天就出发,在新加坡上船……”

    “其实,我挺羡慕你,你可以去看很多不同的风景,面对大海大概心态也会宽广很多吧……”

    “嗯……其实更多的是寂寞和孤独,大海虽然迷人,但看多了也会迷茫……”

    “我也很羡慕你们呀,在地上的生活丰富多彩,船上每天都是单调重复的……”

    “唉,人总是这样,相互羡慕,却又都走不出自己的圈子……”

    桑尼第一次听到小雅叹气,此刻的她忽然没有了之前的笑语。桑尼转过头去看小雅,她也正望向大海的远方,仿佛那里有什么她期待又不知的东西。

    “我妈妈不管家,从小我便在父亲的严格训教下长大,他几乎为我的人生做出了完整的规划,读书,工作,结婚……”

    “你不喜欢你现在的工作吗?”

    “谈不上不喜欢,只是看不到希望。”

    “那你的……”桑尼想说什么突然又止住了。

    “我的感情?”小雅目光转向沙滩的地上。

    “不好意思……”桑尼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件事。

    “你相信爱情吗?”

    “我……对我来说,我觉得很难有一个女孩会等一个人一年。”桑尼长呼一口气。

    “曾经以为得到了真正的爱情,我付出了一切,等了他三年,可没想到,三年后……”

    “我等了他三年,可结果呢……”

    桑尼看到小雅的眼中有一丝泪光。

    “我的家庭,我的父亲,我觉得我几乎没有得到家的温暖,就好像,我不属于那个家……”

    “对不起……”桑尼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看到小雅已含泪欲下。

    “现在,我只有努力工作,尽力改变现状,如果真的改变不了,那时再做其他打算吧。”小雅目光又转向远方。

    “人生总有一些不美好的事,能改变的就尽力去改变,改变不了的,换一种眼光和心态对待,我们也只能这样了……”桑尼看着小雅,向她的目光转去。

    “谢谢你。”

    “以前我总看你和他们玩的很开心,没想到你有这些心事……”

    “你说的对,他们的确对蝴蝶不感兴趣,这也是我的假说罢了。”

    “其实我也看出来了……”

    “对了,明天你就要走了,我请你吃饭吧。”

    “明天你不也要走吗?我请你吧。”桑尼总是对任何人都很客气。

    晚上,还是在那家海边餐馆,他们没有喝酒,因为前几天的聚会小雅身体还有些不适。

    “你这次出去多久呢?”终于,小雅先开口了。

    “十个月吧,或许更久……”

    “那如果再见的话就是明年这时候了……”

    “是啊,总是这样的……”

    桑尼不知道还要说什么,他总是这样的人,明明有很多告别的话语,却总在沉默中与人目光交接。

    饭后,小雅要赶车回到住处,明天就开始上班了,桑尼送她到车站。虽然已到初夏,晚风还是略带凉意,小雅裹紧了外衣肩膀仍不住地微微颤抖,两人静立在街道一旁,昏黄路灯衬着他们的影子在淡淡的月光下竟显得那么缥缈。桑尼向小雅靠近了些,想替她挡掉那不解人情的冷风,可那些风总也没有方向似的,一直从四下里不停地涌上来。

    路上已经很少有车了,只有那一排白日里看似热烈的乔木在昏暗灯光中窃窃私语,好像有什么秘密生怕被灯下的人发现。桑尼真想陪小雅一直这样等下去,夜永远没有尽头,他们也不做最后的告别。

    风从他们两人之间掠过,不断地将周围空气冷却,这样的冷倒使桑尼清醒起来,他在心里默数着时间流逝,祈望离别不要来的那么快,毕竟,明日他将远走天涯。

    一声低沉的喇叭打破了夜的宁静——车终于还是来了。

    “我要走了,再见。”小雅对桑尼微微一笑。

    “好,我帮你把东西提上去……”桑尼不知该说什么。

    这大概是最后一班车了,除了司机之外没有其他人,空荡荡的座位上只有月光投进来的影子皎洁明亮。

    “还是希望你能快乐。”桑尼已经下了车,对窗边的小雅留下这一句话。

    “谢谢,你也是。”

    车开了,扬起的风尘带走了空气中最后一点余温,桑尼看到路边树影婆娑就像小雅远去的背影渐渐模糊不清,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阵深入骨髓的寒凉,是夜的海风的温度,夹杂着咸涩的空气,让人忍不住眼中酸楚……

    “我昨晚梦见她了。”

    我看到,桑尼的眼角有些湿痕。

    “桑尼,你没事吧?”

    “没事,下雨了,快回去吧。”

    我这才发觉真的在下雨,是蒙蒙的小雨,不知何时开始的,身上已沾了许多水滴。

    回来的时候,桑尼走在前面,我看他挥了挥衣袖,将手从脸庞划过,好像在拂去面上的雨水。

    晚上去驾驶台,我船正航行于北太平洋45°纬度,这是本航次的最高纬度,预计未来很多天天气都不怎么好。此时船上时间比缅甸时间慢一天,快八小时,桑尼,今天的你梦到了明天的小雅,明天的小雅会不会想起今天的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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