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闫晓雨
「我并不是一个从小就有宏大理想的人,我是因为1989年的事情才想做这个。我觉得这也反而让我很难背叛自己,因为我不是凭着一个天性、一种懵懂的爱来做一件事情,我是在很成熟的时候选择了电影。所以到今天为止,我觉得我基本没有背叛电影,也跟这个相关。」
《江湖儿女》上映之后,我重新翻了程青松的那本《青年电影手册》。
还记得第一次看的时候,关于贾樟柯的部分我有特意做标记。
算是偏爱他这种天生有钝性又活得清醒的导演。
拍《小武》那年的贾樟柯,已经26岁了,他逢人便感慨,“很多同龄人都变成了活在生活秩序中的人,我自己还在秩序之外。”
而今天的贾樟柯似乎依然没有活在秩序里,他的每部影片都仍然在执拗走进对过去的一种完善,一种修剪。被偷走的故乡,凋零的人情,飞扬跋扈的傲慢时代,被卷入社会新运行模式中一头雾水的小镇青年。似乎永远活在了那个属于他们的世界。
喜欢贾樟柯,是因为他的电影有种不知不觉的撕扯感。
如雪白的手破开秋日的橘,毫不犹豫地剖裂社会角色带给我们的庇护,将阳光下细撒的扬尘尽可能的以一种谨小慎微的方式铺陈在我们的生命中。
尽管有些沮丧,最终我们愿意承认那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是属于这个时代的一部分。
究竟是“江湖不再 儿女依旧”还是“儿女依旧 江湖不再”,行走在战火纷飞的时光隧道里,一切质疑都将失去意义。
拍电影其实是一件非常孤独的事情。看着花团锦簇,但要真实揭示人性里的东西,一点点,往下抠,着实难受。
《江湖儿女》的故事发生在千禧年后的山西大同。
一群不务正业又心比天高的小镇青年聚拢在一起,其中以郭斌为首的斌哥,是这个帮派的核心人物。带领着马仔们专门负责解决“那些寻常人无法处理的事情”。
那种“道上的”气质,混沌、幽默、倔,莫名的真性情,是中国同时代里所有置身于释放情绪的年轻人身上的缩影。
这部片子里的廖凡真是了不得啊。
他身上有股子矫枉过正的憨憨的邪气,「在世事面前是座山,在爱人面前是个孩子」。你恨他,但是又忍不住靠近他,他背弃了你,但是你却无法做到对他的消息视若无睹。
因为他曾给过过你比爱情更重要的东西。
在人物设置上,与郭斌相对应的女主角赵巧巧由赵涛饰演。
有网友吐槽说“怎么又是赵涛”,但如果不是赵涛,也就不是贾樟柯了。
范晓波在《带你去故乡》里说,人在成年之后的种种执与迷,多半是在为童年还愿,你童年缺失什么,成年后就会追逐什么。贾樟柯式“个体对时代的投射”的故乡情结也有类似通理之地。
贾樟柯23岁才上电影学院。上学之后的紧迫感非常强。用他自己的话说「并不是生活的迫切,而是创作的迫切」,他写的第一个长篇剧本是《站台》,就薅在学校的自习室里,每天晚上伴随着茫然从脑子里拧那么一点儿出来。
《小武》之前,他在筹备的一个短片叫做《夜色温柔》。
故事大概讲的是一对男女,她们相爱很久,从来没有亲近之举,就是上个年代里的人很日常的爱情状态。某日,男生的同事出差了,两个人就一起去过夜。贾樟柯试图通过一个初夜的故事来探讨关于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与界限感。
每个导演都有自己的时代。随着那年春节过年回家,贾樟柯看到自己家乡县城的变化。那种恍然若失的感觉涌上心头,不是想去挽救一些什么,只是单纯的、稀薄的想要记录并参与到变化中的中国里去。
“我觉得任何一个创作者,不管拍什么类型的影片,除了商业维度的书写,更重要的是站在社会维度上去书写。”
因为已知既定事实的逝去与消亡,所以更加不能忽视时代剧烈运动所带来的创痛与沉默, 之后便是《小武》的诞生。
无意在此将《小武》对于贾樟柯和中国电影的影响再叨念一遍。
只是聊起《江湖儿女》,想起贾樟柯镜头下许多命脉相连的角色,背景不二的现实主义题材,小武是一个内心恒定的人,但赵巧巧不是,她需要依靠外界所带来的东西作为支撑。
赵涛的美是厚重的,有别于传统女性的盈盈一握。
与之相对应的是电影里赵巧巧这个角色,渐次从世事中剥离出来。从跟在黑老大身边的年轻大嫂,天真而矜贵,会诚心给身边小弟恩惠,到后来为了自己的爱人甘愿顶包入狱五年,再到出狱后,日夜兼程追寻过往却发现一切早已无疾而终的失魂再重塑。
某种意义上,不是赵涛饰演赵巧巧,而是赵巧巧的经历解释了那些藏身于市井独身女性的存在。
《江湖儿女》中细致描写了赵巧巧所遭遇的三重打击:被恋人背弃、至亲无声离去,和所谓的“江湖再见”。
出狱后赵巧巧执着的一定要找到郭斌,除了爱情,这更像是她试图证明江湖依旧存在的一种途径。一种可能性。
尖锐、疲惫、悲凉。
那个雨夜,她与郭斌在奉节的宾馆里四目相对铮铮逼问“我还是你的女朋友吗”,不是非要个什么答案,聪明如巧巧,怎么可能不懂世事无常这四个字。
更多的是一种悲愤与不甘心,明明是你带我进入江湖,可现在说“江湖不再”的人也是你。
电影中有个场景看得我泪流满面,就是赵巧巧座在台下看着舞台上唱歌的小伙子,流泪的那幕。
在那一刻,我仿佛就是赵巧巧。
这世上所有人都觉得我是为爱心碎,但只有我自己清楚知道,真正的幻灭来自信仰的崩塌。
我想起自己曾经在无锡偶然路过一家剑舍,开在南长街的末尾,阁楼上藏了很多古代的宝剑模型。
燕支、白虹、鱼肠、青冥、掩日、断水……每一炳剑从诞生起就有着与生俱来的使命,他将用自己漫长的生命,去等待着另外一个灵魂与他相契合,直至龙吟虎啸,腾空而出。
有了剑,便有义薄云天的侠。
有了志同道合,就有了江湖。
别把《江湖儿女》当做一部爱情片来看。电影的最后,郭斌最后离开了赵巧巧,不是因为他不爱了,而是他清楚的意识到赵巧巧对他悉心照料的背后大抵离不开一个“义”字。
这个字他背负了一生。如烈酒下肚,豪情万丈,热闹至深寂静至深,过盛的欢愉快感带给人极致到有窒息感。而这种窒息感恰恰是伤人的。
再见到巧巧时,“斌哥”的江湖早就死了。
江湖不会死于争斗,不会死于耍狠,江湖只会死于一个人的心软与愧疚。从五年前,郭斌放任巧巧去警局自首的那刻起,他手中的剑,就和他的头颅一样臣服了。
可惜赵巧巧和郭斌从来就不是同类。
斌哥的世界是假江湖,但赵巧巧却是真儿女。
如果他不走,他就要一辈子与自己的愧疚面面相觑。
做不到的。
逃避、不再见,才是郭斌这个人的本色。
古龙写《七种武器》,其中有一篇叫做“离别钩”,向来不愿用语言打破故事美感的他最后也愣生生凹出一句:“离别,是为了相聚。”但你我都知道后会有期这句话不过是自欺欺人,所有失衡的关系最终都将化为灰烬,时间不会荡平一切,荡平一切的,是我们的自以为是。
并非造化弄人,原是纸上谈兵。
一些好的故事总是克制的,平常的,相反,一些平庸的电影只能靠跌宕情节来取胜。
我最喜欢《江湖儿女》最后的那个镜头,赵巧巧靠在墙壁上望向天空,眼神空洞,一切皆无,无中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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