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佘家庄，甭管多少，几乎家家栽竹。院后、墙角、路口、沟坎……三两株的、抱了团的、成了片的……但能被称作林的仅三处。
主村被三条河道分隔，朝阳长苇，背阴种竹(见《家园坍圮，故乡何处？》。后门沿河的住户各家只留条去水脚码头的小道，便任由那竹东西连成三片，恰似三道绿色的屏障，倒有几分壮观。
竹同“祝”、“筑”音，自带吉祥，固深受偏爱。佘家庄是个讲礼数规矩的地方，有娃儿满月，娘家的礼担子里竹和万年青是少不了的，取“祝子”之意；华堂落成，后院栽几株竹，“竹园”即“筑院”，博个好彩头；有老人高寿，林中挑株粗直高挑的系了红丝绸，祈岁岁长青……
佘家庄里，你能至少找出十多个小名唤作“篮子”的女娃，至于叫“筛子”的男娃那更不在少数。拿这些竹制品迎接新的生命，取它们的名字，求个平安长大。
各户大到屋内隔板家具、小到灶头刷把盐罐，都有用竹来做的。有手巧的玩起竹编，制作成摆件，再用火熏出黑、黄二色相间，精巧大气。
佘家庄的竹箨环微微隆起，箨鞘背面呈乳黄色或绿黄褐色，有绿色脉纹；竹杆光滑无毛，有淡褐色或褐色的圆形斑点、斑块；叶子清明前后内卷成针状，长开了又呈带状狭三角形……自是与别处的有些不同！
冬春两季，竹笋炒腊肉是一道难得的美味，笋的清苦附着了鲜咸的土猪油脂，在舌尖上迸发了灵动生气，让人欲罢不能；拿来炖汤的则解了油腻，平添了几分鲜香；也有花时间焯水晒成笋干的，留着逢年过节好送了亲朋的往来人情……
若是碰上年景不好，屋后头筏了竹，没手艺的直接捆了送去镇上的竹木厂换点小钱；摊上个有手艺的则就自己在家加工成品，再绑在二八大杠上出了村一路叫唤，那钱袋子要鼓出去老厚……
一场春雨过后，娃儿们都聚到竹林里去捡剥落的笋衣，展开摊平一张张垒高了扎好，三五成群地去炮仗厂换点毛票。等不到进家门，一个个窜进供销点买上几块水果糖，滋溜溜嘴里头吮吸得欢。
放勋家的小姑娘窝在房间不出门，半跪了腿趴在方桌上，拿小刻刀把这笋衣长了绒毛的一面雕上些山水、人物、鸟兽，竞也有些模样……
梅雨时节，竹林里烟波飘渺。薄雾在叶片上慢慢聚凝成珠，再滑落到叶尖儿垂落下来，“滴答滴答”、“滴答答”……雨若是下得密些，淅淅沥沥抚得人心气儿也顺当多了……竹林用它独有的演绎给予了这一片沉闷天地以调和。
秋风起，银杏叶儿飘满了村子，却是竹林里最欢腾的时光。放勋家的小姑娘跟着小叔叔在厚厚的竹叶堆里下套子，屏住气的功夫就逮了野兔、雉鸡……顶不济也能闯进来两只刺猬。在这“沙沙沙”的竹林里，她为猎狩的收获欢喜兴奋过，又在一次次的“解救弱小”里温情柔软过……
晴朗的冬日，阳光洒在竹林上，泛起碧海金波。地面斑驳的光点，在竹枝轻曼的摇曳里舞蹈雀跃。竹林，是这萧肃寂寞里缠绵的坚守，婉转的情歌……
这一年的初秋，佘家庄笼罩在一片对未知灾难的恐惧里。村里的竹子开花了，不是三两株的、不是抱了团的、不是成了片的，中碾上整个儿竹林的竹子一夜之间全开了花。
“竹子开花，赶紧搬家”，这是大不祥的征兆，佘家庄人信这个。搬又能搬到哪里去呢，族里头开会也拿不出个主张(决断，主意)。道士老爷爷拄了拐长叹一声，“听天命哦……”
有倔脾气的就不守礼数杠上了，“不尽人事，由得它天命，等死呢……”
放勋妈紧赶着出了圈里的猪(卖了猪)，连地里的南瓜也搬到地窑囤上时，左邻右舍的女人们都依样画瓢地蓄上了粮。
国友是个老光棍，歪靠着墙拢了衣袖偏耍泄众人的气，“天意来了，谁逃得过，认命吧……”
见没人搭理，心有不甘，末了还添个幸灾乐祸，“几世同堂的又怎了，凑成一堆死……”
冬季本是苏中平原的枯水期，连着几个月未见一滴雨，村里的河都见了底。等到了春天，竹林里的竹鞭从地里挖出来就能直接填了灶；园子里的菜被日头晒成了枯萎的一团；井里头再往下掏空了几米深好容易渗出点煮饭的水……
国友被抬进院子里的时候脸色苍白，放勋妈灶里头盛了碗米汤，众人帮着扶稳了灌下去。半天回个神来，“饿了好些天啊，老天爷这是单单要收了我去哇！哎呀呀，这扔地上狗都不嚼的苦命哦……”
佘家庄的竹林里藏着一代代人的四季风水:勤劳质朴的坚守，顺天应时的智慧……而真正的不幸，总是从“认命”的一刹那开始的。
作者简介：1976年生于苏北平原一普通乡村，年近半百，才得机会尝试握笔。“简书”半年，收获颇丰，期待“凝露成花，重新出发”。
《天生反骨》系列以儿童视角看特定年代的乡俗乡韵，为您展现部分苏中地区的风土人情。算是“回望故土，略表乡思”。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