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勋妈央人在破落油作坊的角落里支上简易架子床的时候,小姑娘兴奋极了。她忙不迭地从衣柜里卷了包袱、斗橱里拖出小花被……
前面三进正屋的木门槛儿早先都已经锯得低矮,偏这废弃的作坊门前用青石板铺了个陡坡。小丫头好不容易才挪上了半坡,还没来得及喘上口气,抹了额角的汗珠子,哪料脚下一个打滑,连人裹被子滚了个“倒翻圈”。
屋里的放勋妈吓坏了,急得赶紧跑出来,“哎呀喂哟,我的个小祖宗,摔坏了没有?”
手巴掌一番拍拍掸掸,上下左右打量着,见了个无碍,口里头便忍不住要数落上几句,“你说你跟着添的什么乱!奶支上这架子床,是拿来让你爸隔离用的……”
小姑娘可不管这些,她跟着父亲上班、下班;跟着父亲待客、访友;跟着父亲栽花、采药……隔离,那自然也是要跟着的!
二八大杠才落了地,放勋一边摇手止住了全家人迎上来的脚步,一边连忙出声解释:“放竹应该捎上信儿了吧,甲肝,传染!最近病房里住了好些个……”
一旁的放勋妈心疼得袖子口抹上泪,溜出嘴边的却全是责备,“嘱了干遍万遍,一句也不听。偏要管这传染病区,让一屋子老的小的心不得安宁,这下可怎么是好哦!”
“年轻的经验还不足,年纪大的这体力又跟不上,传染病区总归是要有人管的!”对着自己的娘,放勋总还是觉得有些歉疚,“没事的,回来歇上两三个月就好了。我有数的……”
“你别整天老是拿这‘有数’打发敷衍我,有数咋还染上了呢!”放勋妈嘴头上埋怨着,手里头还不忘示意众人让了道。
“这不是连着管了好几个月,累得免疫力稍微罢了下工嘛!接下来您老多费心,定要煮点好吃的给儿补补。”放勋转过头努力地想逗娘一乐,顺带缓和一下小院里稍显凝重的气氛,“你们谁也别抢了我的好吃食,连碗筷也沾不得……”
月亮静悄悄地挂到了半空,正屋后门口的小姑娘哭得嗓子都哑了,让一屋子老的少的全都失了主张。放勋妈急得实在没法子,只好跑后面去拍了油作坊的门:“勋儿啊,你出来离远了好孬发上个话。任这小祖宗再闹下去,命都要闹没了!”
这边小姑娘才看见放勋拎着马蹄灯开了半扇门露了个身影儿,立刻拼力挣脱了众人的手就要冲过去。
“站着别动!”放勋远远地就大声喝上了,手上的马蹄灯跟着一阵晃动,晃得院子里树木花草的影子歪歪扭扭跳开了怪异的舞蹈。
今天这样的父亲对小姑娘来说是全然陌生的。虽然去年夏天自己偷摸着溜去天月港玩水曾挨过一次巴掌,可那一巴掌却在第二天换回了一整盒的“大白兔”和两本“小人书”,即使那是一下在她自己看来也并无不妥的巴掌。
此刻的小姑娘却被这份从未有过的严厉和生气怔住了,她一下子就立住了脚,双手捧着膝盖深蹲到地上,连牙齿都忍不住打上了哆嗦……
在敏感地捕捉到这份严厉的怒火后,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被最敬爱的父亲抛弃了。她畏惧这种“抛弃”,总觉得这便是世间最恐怖最残忍最让人无法承受的痛苦。
“爸爸生病了,传染呢,所以需要隔离!”放勋终是看着不落忍的,他慢慢地蹲下身子,语气也渐渐缓和得多了。
“我也想要和你一起隔离,不怕被传染!”小姑娘抽泣着抬起头来。
放勋笑着叹了一口气,“我的傻儿,这世上哪有生病的人和不生病的人一起隔离的呢。传染可真不是一件好事情……”
小姑娘站起身来试探着往前挪上了两步,这一次放勋没有制止;小姑娘便大着胆儿再往前走上了两步,放勋便站起身也往前走上了两步……
马蹄灯的火芯儿被捻到了最大,昏黄的灯光下,院子里树木花草的影子变得浅淡,而父亲的面庞却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小姑娘不再朝前走了,她止住了抽泣,长长地舒出来一口气,“爸,你要一直呆在能看得见我的地方,我才不会害怕!”
“好,爸在能看得见你的地方划上一道隔离线,比咱医院里的隔离门还通风透气……”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刚照到井沿边,墙角艾草新冒的叶片泛出青白色的光泽,放勋妈提上来第一桶煨汤剂的“井花水”;小姑娘也不要帮忙,自己屋里头连拖带挪,把个竹椅的两前脚紧压着“隔离线”放好,好容易坐上去还自觉把越了“隔离线”的脚尖儿往里收收;放勋出了门,先在青石板的陡坡下拿炭火烧上了瓦炉……
不一会儿,瓦炉上的陶罐里咕噜噜冒了泡,团簇的烟气升到半空,再袅袅地随风飘逸,一丝丝、一缕缕渗进这后院的边边角角。
小姑娘凑过鼻头去追着跑,口里头时不时还要蹦出来几句“天南望,半夏微凉,期艾三千青木香”、“人以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夫百病者,多以旦慧昼安,夕加夜甚”……
放勋妈一边瞧得可笑,一边又生怕有个闪失,“你别光顾得撒欢,当心脚底下可不能越了你爸划的那道线!”
午后的阳光带着暖意,小姑娘挪了长椅背着光躺下,这会儿就弯了膝拿脚尖儿顶着那“隔离线”。放勋则笑着把身边的长椅也背了个面儿,小丫头立刻不依了,急得连忙一个骨碌爬起来,嘴巴里头嚷嚷着,“不行,不行!爸你需朝着光,我才能看到你的眼睛能看得见我!”
放勋没法子,只得重又把长椅掉了头。这下子两手臂需抬到胸前,才好拿手里的书遮点眼前的阳光。过来送暖壶的丫头娘忍不住叨叨上了,“你就宠着惯着她这无法无天的性子吧,将来……”
放勋微笑着放下书,“将来的事自是要留到将来去操心的。”
日头才偏了西,天空蔚蓝明净。小姑娘拿红砖块依着“隔离线”在地面画上方格“跳房子”,若是一个不小心跳偏了,自己先气得跺跺小胖脚,懊恼得颈脖子都涨了青筋,口里头却也总忘不了自我安慰,“没关系的,再来试一次!”;若是一旦跳了个顺利通畅,那肯定要大呼小叫个兴奋不已,直炫得东墙头纳鞋底的奶奶、青石板陡坡下翻书的父亲全都鼓了掌才肯作罢。
晚饭前的光景最是惬意,父女俩隔着“宽广的界河”各自在地上描上大大的“半壁江山”。至于手里头捏着的破砖头烂瓦片想要“飞马走象”,那就全靠嘴里边一声喊。
考验记忆力小姑娘从来是“当仁不让于师”的,你来我往的每一步都在脑子里刻着。当然,她也时常会耍个小心机,让这记忆力朝着利于战局的方向发生那么一点偏差。
这种“偏差”在同样记忆力惊人的父亲那儿固然常常是收效甚微,眼瞅着“兵荒马乱”,她便又会不知羞地腆着脸赶紧拖上一旁观棋不语的小叔来救场。
春天的夜晚,浅浅的月光给小院笼上了银白色的轻纱。一阵微风拂过脸颊,平静柔和……整个佘家庄宛如浮在这苍穹里的一叶翩舟。远远传来的几声狗吠,总是让人恍惚地觉得仿佛置身于一个遥远朦胧的梦……
放勋妈搂着小姑娘正屋的后门口坐着,放勋拎了马蹄灯油作坊前门口照着。晕黄的灯光下,花草树木的影子逐渐朦胧,白日里那张清晰可亲的面庞也依稀模糊起来。
小姑娘眼皮子实在撑得乏了,便把小脑袋偎进奶奶怀里,“奶,我没力气去看清爽爸爸的脸了,你给我讲讲我爸爸!”
放勋妈愣住了,“给你讲讲你爸爸?!”
“嗯,讲讲我爸爸!你要讲了,我便就又看得清爽了……”
放勋妈忍不住鼻头又是一酸,“好,奶给你讲讲你爸爸!你爸爸呀,也是生得不同一般……长大些,书也念得好,先生夸赞他过目不忘……后来,做了先生(医生),谁都崇着、敬着……屋里头……”
后来,那个给我讲我爸爸讲得最好的人连同她温暖的怀抱永远地离开了;后来,那个承诺要一直呆在“能看见”的地方,让我有底气、不畏惧的人也永远地离开了。他们俩,不打招呼、没询意见,走得匆忙……
再后来,佘家庄里一下子就多了好些人都来给小姑娘讲她的爸爸。一直讲到小姑娘长成大姑娘,父亲的面庞在脑海里却反倒愈发地模糊遥远了。
人与人之间总是会经历各种各样的隔离,远行、疾病、变故……在岁月的长廊里,也总是有不能逾的一道线、开不了的一面窗、推不动的一扇门……太多的时候,我们是连对自己和他人说一句“没关系的,再来试一次”的机会也不会拥有。
“将来”,我们终究还是得慢慢地学会了如何在线的一边、窗的一面、门的一侧拥抱自己。至于那些其实照着镜子就可以看到的从前,你若不伸手去碰,便算不上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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