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就有“天上有雷公,地上有舅公”的说法。虽是讲的孝道伦理,意指如有不孝,天上有雷公看着,而在亲戚中,舅舅会第一个教训你 ,到也从侧面反映了娘舅在一个家庭里的重要性。“娘亲舅大”更是对这种重要性最直接全面的精炼表述。
在佘家庄,外甥的婚事大多是由娘舅操持。等到正日,入了席得坐上位。第二天一早,拎了茶食先去拜了娘舅,三朝(第三天)才领了新媳妇回门拜见老丈人。
家里头有不幸母早逝的,第一时间需披麻戴孝跪了娘舅报丧。从葬礼的规格流程到落葬的方位时辰,都得一一求了意见主张。
若是碰上兄弟分灶单过,有利益纠纷扯不清爽的,要想寻个“一碗水端平了”的公道,断事务最合适的人选莫过于亲娘舅了。
村子东南角的子英妈娘家就是隔壁蔡家堡的,兹要是碰上娃儿里有不受教的,趿了鞋金寨河大堤上一声吆喝。河对岸五个舅舅立刻提了扁担、拎了水钩地出门,手上晃晃。这一下子个个服服帖帖,大气儿都不敢喘上一口。
村里头的娃儿们都知道:“舅舅揍外甥 ——白挨”、“舅舅打外甥 ——没说”。娘舅们对自家外甥那可是享有管教权的。
就算是开明如放勋妈,每每逢了中秋、新年两节,也非得支使小辈子人人三封请安问好信随邮戳子去了天南地北的三个弟弟(见《奇怪的大姨奶奶》……
小姑娘许是年年受了这份隆重的熏染,三岁握了笔便也闹着要写上几句。过不久,回信里总夹着专门的彩笔批注,像彩色的蝴蝶、天空的云霞、甘甜的泉水……让她心底里涌出来诸多欢愉!侧过头再去瞅躺椅上眯了眼听自家父亲念信的奶奶,思念、牵挂、感动、骄傲……
可娘舅和娘舅总有不一样的,放颜妈领着她的傻弟弟上门时,小姑娘连抓在手里的饼都掉了,张了口惹来一阵咳嗽。
这个傻人儿是单腿跳着走进来的,头上的血成股地流到满是污垢的脸上,黑稠稠滚落到挂在胸前的右手上。
那是一只畸形的手,没有肘关节,从肩部扭曲了只长到胸前,伸出来不受大脑支配的手腕子挂在衣服门襟的第二个扣子上,干细的指头半曲了像鸟蹼连在一起。
垂到左膝的右腿偏又生了只肿胀得鞋袜都套不上的大脚,皴裂的小腿从裤角边豁开的口子里露出来,皮肤像生了霉菌再风干了的黑面皮。
张了口,吐不出一句话来。只下意识伸出舌头把流到嘴边的血液卷进去,喉咙里一阵阵“嗷嗷”叫,听得人格外辛酸……
放颜妈抑制不住伤心,干脆坐到地上嚎啕大哭了起来,“……别人指着娘家人凶力气大呀(娘家有势,能撑腰),……父母去得早哇,我撇不开的苦哇……这几年我老了,出不来力气说不上话了啊……平日里就千叮万嘱的叫偷摸着上门来,今儿偏凑巧被这忤逆不孝的撞上了呀,拿了碗照头扔啊。哎呀呀,这可是亲娘舅呀!……”
放勋妈听着可怜,陪着一起抹了泪。小姑娘悄悄背转过身子:这个单腿跳着走的傻娘舅哦,一路上可曾避得开恶犬的追逐,又歇息过几处冰冷的墙角。怎料到,路的尽头,只是凉薄……她不明白:说好的娘亲舅大呢?
村里头的姑娘嫁出去有了娃,家里头的兄弟就晋级成了娘舅,这是放勋家的小姑娘自己观察总结出来的。她数了数,才发现,这佘家庄做了娘舅的太多了,任她再精怪,也是数不清爽的。
隔壁的家勘太爷爷做了人的娘舅,他的儿子国全爷爷和孙子放康叔叔也是别人的娘舅……但她更理不清爽的却是河南的国真爷爷家!
国真爷爷有四子二女,按理说成了家之后分了灶吃饭(分家)就生不了多少口角官司(纠纷)。可这四个晋级做了娘舅的儿子,架不住枕边风天天吹,对几个外甥就各自也有了算计。
单说正月初二才进了门,各家就先房里头掂掂茶食礼品的份量。礼头重的自是连端过去的红糖水也分外甜,笑盈盈柔声细语地拉家常;礼头轻的一旁拘束坐着,茶凉了暖壶里的白开水也不见再添上一口的……
到了午饭,四娘舅争着把体面的往家里拽,手上使的劲儿恨不得要扯破衣裳,拉折了胳膊,那叫一个情真意切。剩下来最落泊的上了谁家的饭桌谁就不痛快,正眼儿给不上一个不说,手里头拿铁铲对着冷灶空铲得刺耳,嘴巴里猪狗牛羊咒得肉疼,直叫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好容易坐上了桌,红烧的、清蒸的、爆炒的……叠了碗盘在能干的面前堆成了山,舅甥相饮,皆大欢喜;无用的瞅着萝卜青菜破碟子里寡淡清浅摊得一层,勉强扯了嘴角扒拉上几口白饭,相顾无言,诸多嫌隙……
日头才偏西,那边外甥们还不曾出了村,这边心里边不痛快的找着碴子进了门。一段含枪夹棍的酸话、几句声嘶力竭的控诉……国真老俩口想躲清静过上个太平年也是真不容易!
“奶,那吃萝卜青菜的外甥干脆明年初二别来哩!”小姑娘心里有些不平,“自己不自在,国真爷爷跟着也遭罪……”
“你个傻娃哟,世间的事哪是你说的这样轻易!”放勋妈长叹一口气,“不来又会有不来的罪……”
“娘亲舅大”,原也在这俗世中……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