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戚

“至亲至疏夫妻”，这句话同样适用于亲戚关系，隐约地感觉到这层关系分外地与众不同，质地坚而韧，天长地久地存在着，无论做人怎样地决断，怎样地独立，怎样地孤芳自赏，总有它牵连着，表示着你的广大的背景，你的旁枝斜逸和来龙去脉，这层关系因为是先天性的，似乎必然有着毋庸置疑的信任与亲近，然而，它也是无凭无据，无缘无故，从天而降似的，又让人不甘信服，难以接受，那冥冥中似隐或现的缘分，那渺茫的神秘的一点联系，卒然出现的时候，只剩下放大了的陌生感和虚假感。

好友结婚时，她家在外地，相距遥远，娘家人的代表也就是一些同学同事，男方是本地人，枝繁叶茂，乡下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把婚礼当成了来城里免费旅游的千载难逢的机会，扶老携幼，成群结队地来了，因为辈份的复杂，称呼的混乱，她永远也弄不清哪些是叔，哪些是侄，安排这么多人的住宿，吃饭，游玩等日程，是比婚礼还费神的头等大事，乡下人也不像从前那么没见识了，他们对新娘子穿婚纱，礼服的隆重妆容，对那老一套婚礼仪式兴趣不大，不会再好奇地跟着婚车跑，兴高彩烈地争着看新娘子浓墨重彩的一张脸，而是在新房里逡巡着，纵容孩子跑遍每一个角落，随手拿走一些精巧的玩艺，比如化妆品，香水，他们参观够了，眼疾手快地搜罗够了，嘴里的糖果吃得腻了，便坐等着开饭，他们在这里就像在旅馆，酒店一样自在而自由，他们认为有充分的理由和权利钻喜事的空子，成为喜事融洽和美，欢乐吉祥的座上宾，在忘乎所以的气氛里，拿点什么都是不拿白不拿的，就像酒店里配送的洗漱用品似的，不收为己有就太吃亏了。为了喜事的圆满，达到皆大欢喜的效果，她们一对新人照例得陪着亲戚们逛街，给每个孩子买一套衣服，仿佛这也是婚礼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如果哪件衣服买得比别的便宜了，牵着孩子手的父母便压抑着不高兴的脸，好友感到不理解的是他们不但不领情，还理所当然地挑剔着，好像这是大赦天下，雨露均沾的时机，亲戚关系便是混入这时机里来的门票。婚礼过后，她气愤地发现娘家陪嫁的床上用品里最精美的部分少了很多，甚至她喜欢的一双晶莹剔透的红拖鞋也没了，像是被打家劫舍，明知内情却也不能报案。

我有一位同事，和她聊起来，气派十足，威风八面，好像她到哪里去旅游都有亲戚接应着，不但玩得好，还省了吃住的花销，她家的亲戚似乎遍布全国各地，有着四通八达的网络，我既羡慕她由此而来的方便，又疑惑：你家怎么那么多亲戚？她诡秘地一笑，原来，都是她老公那方面的，她老公的出自重组家庭，继母那一支脉络也算上，延绵开去，就凭空多了很多亲戚，他擅长人际交往，亲戚便成了盘活关系的纽带，竟发展到了无往而不在的地步，买抢手的商品能找到亲戚打折，孩子上学能找到亲戚进好学校，好班级，住院能找到亲戚搬到条件优越的病房，在她的嘴里，能说出大量的表嫂，表妹，表哥，表姐，很容易就沾亲带故了，想象着她们那热闹的，纵横四海的亲戚关系，走到哪里都是自己人，被自己人包围着，簇拥着，万事俱备的样子，一定有强大的安全感。

我一向觉得自己苍白无用，在亲戚里将永远处于求告的地位，虽然父亲常常劝我不用在意，他很自然，甚至很夷然地说：谁让他是你叔呢！帮你是理所应当啊！或者理直气壮地说：她是当姨的，关心你还不应该吗？可就算是长辈，就算是关系很近的亲戚，甚至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当你上门求告的时候，他们便有一种责任压身，不胜重负似的严肃的态度，你忙不迭地撇清关系，表示即刻就走以后，他们才放松了。

前段时间，我家里忽然来了不速之客，是很久不见的长辈，长辈亲戚常常是你变相的债主，因为在你少不更事的时候，幼小蒙昧的时候，也许他抱过你，也许他帮过你，如今大恩不言谢，他很有理由指斥你的生活，在你家里反客为主地喧嚷着，不客气地把你安排得团团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飘飘欲仙地抽烟，挥斥方遒，把房间里折腾得乌烟瘴气。我没有底气问他准备呆多久，什么时候走，虽然伺候着一日三餐，水果，零食，一样都不能少，低三下四地在厨房里包饺子，仍担心不合他的胃口，已经是不胜其累了，可是，他有占山为王的优越心理，连我也是他恩赐的一部分，这里也是他另外一个家了，他自然有去留随意的自由，同事见我遭劫了似的脸色，问怎么了？我忧心忡忡地说家里来亲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