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做了那个梦。
一只有着长长尾翼的不知名的鸟，从敞开的窗口飞了进来。我吃惊地看着它慢悠悠在房间里飞了一会儿，停在椅背上，才轻轻走过去看它。它不怕我，歪着头看着悲伤的我，圆圆的眼睛里是无尽的温柔，好像早就认识我似的。我不敢伸手摸它，生怕不小心惊走了它，只敢更近一点靠近它、看着它。它也看着我，好像在等我说话。我产生了一个念头，但又觉得太荒诞不经。就在我犹豫不决要不要说些什么的时候，那只鸟跳到我的肩膀上，它离我那么近，我几乎要喊出声来。可它仅仅只在我的头发上啄了一下，便飞了起来。它在房间里盘旋了好几圈，才飞出窗户，先从一片墨绿的森林上空低低地、无声地掠过，然后向着天边的夕阳飞去了。
这不是梦，是多年以前，我送走母亲后的第三天真实发生过的事。
我觉得那只鸟载着母亲的灵魂回来了，她或许想用一种诗意的方式与我告别。我看着它向着天边飞远，舍不得，却又喊不出。
可它没有就此消失，因为从那天起，这个场景就常常入我的梦来。
这个梦像所有回忆的序，一遍又一遍引我想起和母亲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母亲，有着世界上最慈爱的笑，在我睁眼闭眼之间，第一个画面都是她的微笑。
母亲，也有着世界上最易落的泪，她充满矛盾，既坚强、又脆弱。
梦里那些熟悉的场景啊，一点儿也没有褪色。
我记得，她牵着童年的我的小手，走过长长的街道，如果我耍赖不走了，她会蹲下来对我微笑，问我：“小懒猫，又要抱啦？”
我记得，每次出门，她喜欢用一条大红丝巾打扮我，在我头顶上扎出一朵大花，我总是伸手想偷偷将它扯掉，她伸出手按住那朵花，微笑着说：“别动，好看着呢，妈妈费了好大功夫才扎好的的呢！”
我记得，她喜欢教我跳舞，扭脖子、穿云手……她只要一跳起舞来，就面带微笑，神情生动，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我从小就觉得：我的妈妈真好看！
我记得，有一次我生病高烧不退，她整夜守着我，握着我的手，冰凉的眼泪滴在我的手背上。她反复对我说：“是妈妈没有照顾好你，要是能让我替你承受就好了！”
我记得，上了初中我的身体开始发育，于是偷偷去翻她的内衣。她发现了，笑着对脸红的我说：“小乖乖，你长大啦！没关系，妈妈带你去买合适你的，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我记得，青春期时我不想再把心里话说给她听，便开始写日记。那时的我有些叛逆，把她当成假想敌，写了诸多抱怨她的话。一天我放学回到家，她和往常一样微笑着对我说：“饿了吧，我给你做饭去！”可她的眼睛却红红的，肿肿的。
我记得，读大学时的每年春季，常有母亲单位的司机路过我的城市来找我，给我带一篮洗得干干净净的樱桃，或者红艳艳的一筐草莓，一颗颗摆得整整齐齐，都是我爱吃的。司机奇怪地问我：“难道这里没有这些水果吗？”而我只顾得落泪，来不及回答他。
我记得，每次假期结束离家坐长途车时，她总是往我包里塞钱，生怕我在外面吃苦。车子还没开动，她的眼圈就红了，咬着嘴唇眼泪一颗颗往下掉。等车开了，她一边挥手，一边追着车，哽咽着喊：“好好吃饭，别生病呀！”
我记得，每次回家，不论我长了多少斤，她总会说：“你怎么又瘦了？”我说我的理想体重是九十斤，她就生气地瞪着我说：“胡说，一个人连一百斤都不到，那还能是个正常的人吗？”我倔强地反对，觉得这观点实在奇怪，但从此，我就忘不了这句话。
我特别喜欢母亲笑着的样子，可随着我的长大，慢慢的，她的笑和泪混在了一起，她的白发和皱纹混在了一起。
再后来，我离开了家，在我匆忙的奔波里，她的笑和泪便模糊了。
可是无论我们何时相见，她依然努力对我笑着，想把她最好的东西给我。即使在最后那一刻，在她昏迷之前，她也努力睁开眼睛，微笑着对我说：“女儿，你是我的骄傲。别难过，我把一切灾难都带走了，只要你好好地活着就好。”
我常默默地想：母亲和女儿，真是奇妙的缘分，我怎么运气这么好，选到了这么好的母亲？
可是她运气不好，走得太早了。
于是往后余生，当我欢欣鼓舞时，不再有她温暖的笑陪伴我；当我痛苦难过时，不再有她易落的泪滴在我的手背，永远也不会有了。心肝痛得打颤就是我每每想到这一点时的感觉。
在她走后的第二年，我有了两个女儿，我决定要像她一样，坚强、乐观地面对生活，这样才不负她的爱，不负我的女儿冥冥中选择了我。
每个中元节的夜晚，这些宝贵的记忆依然鲜活，仿佛就在昨天。
写着写着，我笑了，又哭了。
女儿拥抱了我，安慰着我。
我说：真的，我发现你们的外婆真是一个既爱笑又爱哭的矛盾的女人。
可是后来，我又发现：当我成为一个母亲以后，我就慢慢变成了她。
经历了和女儿共同的成长，我才明白了母亲为什么是一个既爱笑又爱哭的女人，明白了一个母亲对女儿永远宠爱、永远牵挂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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