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肉当然不是风筝的肉。
也没听说过有谁上八驼铃打猎,一枪崩了只风筝下来回家煮肉去。
十二岁那年,我初一。常常下了早课去爷爷家吃午饭。
那天中午,暗棕色的八角桌上放着一碗卖相很差的肉。烂糊糊的一团,隐约能辨认出肥瘦相间的五花肉被炸得焦黄,微微有些泛红。不知裹着面粉还是什么,表面上尽是凸起的颗颗粒粒,冒着滋滋的油花,一整坨的就那么扣在碗里。
说实话,我看着完全没有食欲。
“尝尝。”爷爷说。
我是个极度挑食的人,讨厌的食物比讨厌的人还要多。
我讨厌白萝卜,自己难吃就算了,无论跟任何食物煮在一起,都会霸道得把浓浓的萝卜气味扑满整道菜。
我讨厌豆腐乳,长相恶心不说,发酵出来的怪异味道总让我想起粪缸。
我讨厌八角,总是混杂在淋上老抽的肉里,根本不容易分辨出来,若是不小心吃上一口,那种又苦又呛又麻的味道瞬间填满整个舌苔,以至于即使再吃其他食物也依旧一股八角的怪味。
面前的这碗肉,从卖相上就已经迈入我的黑名单了。我扒着碗里的饭,吃着其他的菜,迟迟不动。
“尝尝这个。”爷爷又说。
爷爷是个性格极其温和的人,从小到大我没见过爷爷发一次脾气。可即使如此,我也我不想让爷爷不高兴,于是勉强伸出筷子夹向那碗几乎黏成一坨的肉,像食堂打饭大妈一样抖了手腕,试图只夹一点点。
黄里泛红的米粉被我淅淅沥沥的抖落下来,直到筷子里只剩一片。
我记得那天中午的阳光满满得洒向屋堂,让人昏昏欲睡。爷爷背对着窗坐着,我看不清他的脸。但能依稀感觉到他的脸上挂着笑容和自豪。
那片肉包裹着阳光,微微沥着油滴。被我小心翼翼的放进嘴里。
舌尖上伴着炸香米粉的触感,抿出一股肉香,牙齿从颗粒间咬下去,酥烂鲜嫩的五花肉骤然显露出来,像只浑圆的刺猬逐渐舒展,露出粉色柔软的肚皮,柔糯腴润如品纯醪。
我又夹了一块,这次一是大块。
“爷爷,这是什么肉啊。”我嚼着肉含糊不清的问。
“这是风筝肉。”
那天的我完全沉浸在肉香里,囫囵吞枣间,依稀听到爷爷浓重的山东话,却也并未多想。
爷爷是地道的山东人,不爱米饭,只喜花卷和馒头。
可为什么从我爸开始就是土生土长的南京人呢,故事的小黄花,还得飘回1945年。
那年,年轻的爷爷参加了抗日。
领了军装,意气风发的爷爷扛起了枪,跟着班长在山东平度县里南征北战了半个月,一脸懵逼的愣是没寻到鬼子的踪影。
几天后,鬼子投降了。
一枪没开的爷爷又稀里糊涂的参加了解放战争,因为识字的他被派做连指导员,一直处于后方工作,年轻气盛的爷爷却始终怀着一颗战场拼杀的心。
终于,盼来了渡江战役,全军进击。
雄心壮志的爷爷刚随着部队到南京,就听到崇明岛被解放的捷报。
依然一枪没开。
此后天下再无战事,爷爷也就一脸懵逼的留在了南京。
起初,因为属于八路军编制的老资历,又识字。爷爷被委以当时江宁区派出所所长。
然而,年轻时的爷爷和我一样好酒爱肉。
在一个晚归的深夜,醉醺醺的爷爷翻过围墙回到宿舍呼呼大睡。
次日醒来时却发现上级领导怒气冲冲的坐在门口等着他起床。
一脸懵逼的爷爷这才知道,昨夜翻墙的时候把佩枪弄丢了,原本其实丢了问题也不大,因为并不会有人检查他,然而民风淳朴的那个年月,枪被拾荒的人捡到自觉上交了。
一辈子没开过枪的他,却因为丢枪被贬了职,调进工厂。
性情洒脱的爷爷并未因此而烦恼,不问世事的他反而安心闲暇度日。
每天抽烟,喝酒,吃肉。过着梁山好汉一般的日子。
爷爷爱吃,也爱下厨房,烧的一手好菜。
以至于我奶奶一辈子都没下过厨房。
在我小的时候,有一年春节,奶奶破天荒的炒了碗雪菜,却难吃至极。
原因很简单,被宠坏的奶奶居然连油都不知道放。
在我爸上学的时候,他的一个同学喜爱养鸽,然而家里地方小,便商量着把鸽笼放到我爸家里。
那天爷爷回到家,惊喜的看到一笼鸽子,也不过问,顺手捞出一只拔毛就炖了。
到了傍晚,香飘四溢。闻着鸽肉的我爸滴答着哈喇子寻回家里,也不多说话,立马就在院里搭上桌椅板凳。
爷俩滋溜一口酒,吧嗒一口肉就开心的吃起来。
自此以后,我爷每天下班回家便从鸽笼里捞出一只,或清蒸或红烩或炖汤。
每每日下,香味便顺着袅袅炊烟随风飘散,百转千回,四邻皆馋。
向来爱玩的我爸也每天准时回家。迎着扑面而来的香气,推开雾蒙蒙的家门。
这样的饕餮盛宴持续了一个月。
直到我爸的同学有天回来看鸽子,凝望着所剩无几的诺大鸽笼眼角含泪。
他呆立良久,回过头无奈的对我爸说,你们吃就吃吧,只是里面有只信鸽,你们帮我留下来就行了。
后来,我大伯服兵役回来。
爷爷提前得知消息,就想着弄点吃的好好犒劳一下大儿子。于是把大伯养了多年的一条老黄狗煮了,腌在院里的一口大缸。
那天,我大伯半夜回到家里,一进院儿就闻到一阵扑鼻而来的香味。
在部队几年没吃过好吃的大伯,蹲下身子就往缸里掏肉,一个劲的往嘴里塞,吃的这个香....
我爷爷在睡梦中惊醒听到窗外吭哧吭哧的响声,便起身往院中望去。
一片星光璀璨的夜空下。
映着一团漆黑的身影,两道绿幽幽的目光闪烁不定,口中发出低沉的嘶吼,一双手疯狂的扒拉着肉缸。
“家里进狼了?”我爷爷心想。
他打开手电筒往外照去,这才发现我大伯一脸的油渍叼着一根骨头正啃呢。
“爸。”大伯嘴里塞着肉含糊不清的招呼着。
“回来就好。慢慢吃,这缸都是给你的。”爷爷充满慈爱的说着。
“哪弄来的肉,真香。”大伯继续狼吞虎咽。
“这是你养的那只黄狗。”爷爷风轻云淡的说着。
“哇………..”大伯听完顿时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寂静的夜里,阵阵哀嚎声格外清晰。
家里人全被惊醒了,我爸,大姑,奶奶全涌进院里。
看着归来的亲人正抱着大缸哇哇的哭,嘴里还塞着肉。
“爸爸把我的大黄狗杀了啊……”大伯一边撕心裂肺的哭喊着,一边咀嚼着嘴边险些掉出来的肉。
谁劝也不听,哭的惊天动地。
大伯抱着缸哭的渐渐没力气喊了,又伸手掏出一块肉放在嘴里,就这样,吃一阵子,嚎一阵子。
到了天亮的时候,我爸揉着眼睛走到院里,看到满地骨头的院子,我大伯昏睡在缸边,手里还攥着一块肉呢….
那些年我骑着自行车穿梭于爷爷家去学校的路上,
在空气中留下了无数的饱嗝。
现在想来,我很多地方和爷爷都极为相似。好酒、不问世事、慢性子、爱吃肉、爱做菜。也不知道是天性如此,还是耳濡目染。
再后来,爷爷住进了病房。
戒了烟,戒了酒。
却依然戒不了喜好荤食。
于是,三个子女便轮流每日做菜往医院送去,
爷爷尤爱喝我妈妈煨的肚肺汤。
新鲜的猪肺和猪肚切洗干净,撒上葱叶、姜段、川椒粉,淡白色的滚锅中片片油花衬着一股清香扑鼻。举勺浅尝便先暖了脾胃,再淌下些许清汤,淋一碗生抽,夹出一块肚肺,活在酱汁里来回搅动,放入嘴里,抿出鲜香又颇有嚼劲。最后再喝上一大口汤汁,川椒粉的辣味便顺着咽头流入腹中,越喝越辣,越辣越鲜。酣畅淋漓的喝得汗流浃背,索然回味又口齿留香。
每次放进隔热煲里带去,爷爷总喝的满头大汗,脸色似乎也变得红润起来。
不禁以为会从此春回水暖。
直到后来,爷爷的胃口愈来愈小,那些他喜爱的鸡汤、红烧鲫鱼、回锅肉、煨炖牛肉、河蚌咸肉,也只是浅尝辄止。轻轻摇头,便撤下筷子。
也不知道是觉得不如自己做的好吃,还是已然尝不出味道了。
再没有当年每天捞一只鸽子那般的食欲了。
很多年以后,偶然一次点菜的时候,我才看到菜单上赫然印着粉蒸肉。
不禁兴趣盎然,点上一盘。
晶莹剔透,被青青的荷叶包裹着。
剥开便散出一股淡淡的清鲜。
绿中透粉,即便只是观瞧,也觉得甚是美味。
然而,一口咬下去,却远远没有爷爷做的那道卖相极差的醇厚香嫩。
粉蒸肉终归只是妖艳贱货,
我最为喜爱的,还是那碗撒满正午阳光,黏成一坨的风筝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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