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过完了会留下什么?
一生过完又会留下什么?
李嘉诚先生的办公室里有一副对联——“发上等愿,结中等缘,享下等福;择高处立,就平处坐,向宽处行。”
这幅对联是左宗棠所撰。左宗棠力主洋务运动,创办我国第一家船厂、纺织厂,是清代杰出的军事家,也是联坛大家。就这幅对联而言,简直是“首富最爱联”。
最初对此联钟爱并推崇,邀请当时杭州的著名书法家沈兆霖先生书写,并把它刻在红木上,悬在无锡梅园诵豳(bīn)堂,当作座右铭和家训的,是荣德生,即荣毅仁的父亲,中国近代著名爱国实业家、慈善家、“面粉大王”和“棉纱大王”。他继承中国近现代经世派的优秀传统,以发展实业为强国之媒,以兴学育才为经世之本,他和他所创办的荣氏企业是近代中国民营企业家和民族工业企业的典型代表。毛泽东曾说:“荣家是中国民族资本家的首户,中国在世界上真正称得上是财团的,就只有他们一家”。
有这样的企业家诞生过、奋斗过,并且一出现就是境界和能力第一等的,让人充满感念和希望。
这几日我都在读《荣德生自述》,颇有感触,特别是第一编《乐农自订行年纪事》,以农历年计算,从一岁说到六十岁,每年的所想所做一一记载。在戊戌、己亥之交,读此书易自觉自省。让我们这些普通国人感怀,一年过完了他留下了那么多事迹,一生累加下他做了那么多实事、善事。
孟德斯鸠说:能把自己的生命寄托于他人记忆中,生命仿佛就加长一些;光荣是我们获得的新生命,其珍贵,实不下于天赋的生命。
中国人向来都是以积累为本,实学务实为先,个人立德立言立功,家族积累积聚积善。每一年都盘点并有所精进。从中国汉字开始,孩堤时代就一笔一画积累知识,越来越知道世界的构成元素、并知晓事物之间的精巧联系,国人的思维结构就是一点一滴汇聚财富和人生所得。想来这也是颇有传统,并一直传承,没有断裂。
荣家曾家世显赫,做过大官,但后来家道中落,荣德生父亲荣熙泰很小的时候就进入铁匠铺当学徒,成年后在外给人当账房先生、当师爷。荣德生的哥哥荣宗敬在14岁时也不得不离开学堂,到上海原南市区一家铁锚厂当学徒。但父亲对荣德生的期望还是很高的,仍是想让他考上科举。
按照他的自述,他出生于1875年,三岁还不会说话,但他祖母却说他将来必成大器。四岁能讲话了也很少开口,但他确信那时候已经开始记事。五岁的时候,祖母过世,他还记得家里选了一块风水宝地安葬她,记得先生说“此地颇佳,廿年即大效。”
荣德生一生都很信风水,研究学习并应用贯穿一生,下文会细说。六岁的时候,外祖母来家里教养他,“山北小儿五六岁即要学小事,压压厌”,让他从小做点家事和营生,如扎黄钱等。七岁,能记得外祖母与母亲谈论的逃难时候的各种经历。可见是个从小心细善感之人。
从八岁开始,他进入了学习阶段。他的记录极其细致,开始时,父亲教他“方块字三百”,一个月便学会了,后来,又学会九九乘法表。兄长则教他《百家姓》和《千字文》。九岁正式上学,初读《千家诗》,后来读《大学》《中庸》《学而》。十岁,读《公冶长》《子罕》《子路》《阳货》。他们兄弟经常晚上一起念书抄书,习以为常。十一岁,读《梁惠王》《公孙丑》《滕文公》《离娄》,每日坚持读书写字。十二岁,读《万章》《告子》《尽心》《孟子》。十三岁,读《幼学须知》,此外还帮母亲家事、农事、蚕桑和种菜等。十四岁,读《诗经》。十五岁,读《易经》,还学会了算法,如乘法、除法、飞归法、开方、积算、推钱等。十六岁,按黄自元《九成宫》学字,并看沪报。
真的挺喜欢这样的记录的。我们虽然很勤奋,每年读不少书,但印象深刻的没有几本,也忘记了中学、大学时上过什么课,写过什么论文了。
现代社会知识更新得太快,什么都要求尽快掌握、应用、更新,经典的也只能向古代求了。荣德生列出来的这个“书单”,不仅仅只是一个当时读书人的必然经历,也是真实的知识体系搭建过程。
一个人要非常清晰自己干过什么,想过什么,接触过什么,形成一生的记忆,这必将真正在他脑中、心中生根。
荣德生的自述很细,连写字练到什么程度都会记下,他十六岁会写店招和春联了;靠邓君的方法,用时约半年自己治愈了近视,这个偏方是每天早晨望远处青绿色,若是没有青绿色,便久看对面屋上的瓦片,直至每一行都看清楚。可见做一件事的恒心和坚持,是成事的不变法则,时代也不能更改它。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从前慢,一年也就读几本书,干几件事,却是每句话、每个细节都记得特别清晰、透彻。物质、精神资源都贫乏的时代,所有东西都是靠心记忆,没有任何工具帮助。很多事情,现在的我们都不放在心上了,都放在我们手边的工具上。
而我们现在有太多的助力了,自己的“本质”却格外薄弱了,君子务本。说实话,我一点都不怕人工智能时代的来临,因为工具始终是工具,除非,它超越人性。
十六岁,荣德生跟父亲商量要学商,从此告别了科举之路。在兄长的引荐下,荣德生进入上海通顺钱庄做学徒,此时的荣宗敬则在另一家钱庄做学徒。两兄弟为他们日后自己的钱庄创业打下基础。
荣德生回忆自己的十七岁,说“余之一生事业,得力在此时”,做学徒的时候,他分外用功。在店中两位先生带三个学生,有一个同学很懒不肯多做事,他却记账、结账不亦乐乎。十八岁,更加努力地学习,全店各事都学。在那一年,外出学习三年后才第一次从上海回老家。从十六岁到十八岁,是他学商的奠基阶段。我意识到我们的先辈们做事都有一套章法。都不是这个时代那么任性、传奇性或依附势力闯荡的,而是扎扎实实一步一个脚印的。通晓一个行当的所有门路、套路、技术、关节、周折,是成功基本之道。十九岁的他,已经被派做按号录底、收入、结数、存库单等重点工作了。
荣德生的父亲的确非常重视他的教育,即便他已经不在科举之路上走了,还是让他继续学习看曾文正公,在他十九岁时,指示他“宜看曾文正家书,后看曾公大事记”。我们现在读曾国藩的风气还有,算是继承了祖宗的一些东西,但太过功利或是务虚了。二十岁,他看了《纲鉴易知录》,二十一岁,看了《大事记》《大清民刑律》《洗冤录》《秋水轩尺牍》。他父亲也逐渐放弃了让他做官的想法,即便是姑母来劝年轻人该有点小功名,但他父亲说,大官没有本事做,小官连父母都养不起。做七品官是好,但也不容易,做不了就算了。
荣德生对风水从小有记忆并有研究,大概也是受到父亲影响。他父亲曾学《易》及“奇门卦”。荣德生二十岁那年,也就是甲午战争失败那年,他结了婚。二十一岁那年,他和哥哥等人共同创立广生钱庄。二十二岁,他父亲去世,而他的第一个女儿出生,这几年间,他的人生算是发生重大变化。他专门研习地理,想给他父亲亲自寻觅一块风水宝地。二十三岁,还系统读了地理相关书《人子须知》《地理辨证一贯》《堪舆地理大成》等。也是在二十三岁,年底他开始做善事,分送乡人除夕米,并认为善举是一种同心同德。
创业和回报社会,他几乎是同时期就一起做了。这是中国近代企业家天生就带来的基于对人生、生命的认识而有的觉悟。
二十四岁,广生钱庄开了三年,其余股东退出,竟归荣家两兄弟了。
那个年代的商人,内心是有信仰的,有敬畏的。虽然他们只是用一些朴素的启示性事例记录这些“天命”,在现代管理学上可能叫“calling”(使命)的东西。比如,他二十五岁记录下,赴粤坐船,见三僧,都是大寺的方丈,看相说禅语,说他不适合当官,也不适合读书,儒释道农工商均妙,但要一心不二,十二年悟道精深。二十六岁又记录下了一个相人的说法,“不是恭维,先生异路纹已现,必定恭喜,大有进步,必是大富之局也。”
十二年后是什么时候
他三十七八岁时做了什么?三十七岁的时候,辛亥革命成功,他捐助的学校公益、竞化都发展得很好;三十八岁,他的面粉事业没有了竞争对手,写了《无锡之将来》印千册畅销,开始筹建梅园等等。真的也算是一种相应相合和自我实现。
说回二十五六岁的他,专心研究开拓钱庄之外的事业,“各种已有事业,无一不想”,并改看《事业》杂志、《美十大富豪传》等读物。“常到书店,选事业可观之书。”做金融的其实是非常通情报的,知道哪些行业现金流充足等等有用信息,他一直想往实业上转,他发现,当各行各业都平淡的时候,面粉厂效益很好。而且,面粉是当时唯一没有税的。
说他有天赋,也有少年时候的准备,十九岁那年他就去广东,也滞留过香港,像太古糖厂、业广地产、火柴、制罐食品、电灯、自来水、矿业都令他羡慕。荣德生也是有趣的人,他还记载了十九岁那一年,因为吃荔枝得了痔疮。他并不是神人,也没有那么传奇,他就是这样一个普通人,但踏踏实实的,又见过世面,善于探究。传奇的书写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普通人该如何不辜负自己的人生,重要的是我们一定要相信些什么,并且实现些什么。
新事业开局必须有至少三年的准备。他的二十七岁到二十九岁就是新的创业摸索期,而且他的人生就这样展开着、经受着。二十七岁,生了第一个儿子清和,但五个月之后便夭折。没有谁的人生是轻松的,即便是天选的商界奇才。开厂遇到诉讼,最后商定“厂中不能将驳岸伸出,煤灰不许抛入河中,不许高放回声”,才慢慢开起来。从来周遭环境都是困难的,要诸多妥协,每一个小进步都不容易。二十八岁,他的三女儿敏仁出生。开机营业,销路开拓得很艰难。二十九岁,四女卓亚出生。广生汇款生意好,面粉厂没有盈利,但已经站稳脚跟。
现在的人比以前的人厉害的是信息处理能力,以前的人比现在的人厉害的是处世能力。
三十而立。他的生命跟历史节点还挺吻合的。二十岁,时年甲午战争清廷战败;三十岁,时年日俄战争日胜俄败。是年,他的钱庄生意和面粉生意却都还不错。他一心想改良家乡的教育。华生先生发起捐款开办小学,出六百元,于是他们荣氏兄弟出两百元共同建设。当时家庭教育还是希望中科举,学的是法政;学西洋的话,学的是矿政地学,研究丝纱等实业的相当之少。他想系统培养实业人才。
他对新机器的投入向来是不遗余力的,只要是好的进口设备,他总是借巨款买入,充满冒险精神。他的一生都在追求“新”,他把面粉厂叫“茂新”、“福新”,把纱厂叫“振新”、“申新”。三十一岁那年,粉厂之外他新添纱厂,每天只睡六个小时。要知道,他还不是我们当代人,不顾养生之说。三十二岁和三十四岁两年,他终于在四个女儿之后,添了两个儿子。但他母亲去世了。
上文已经说过三十七八岁时他的事迹和成就了。筹建新面粉厂“福新”的同时,他计划更多社会事业,在东山购地植梅,为梅园起点。三十九岁,筹建图书馆,买《图书集成》一部,一万卷,各种诗文集,万余卷。按《书目问答》依目购买。是年县图书馆发起创立。四十岁,茂新新添麦庄,福新一、二、三扩展,振新购地八亩为栈房。梅园初具规模,建香、雪、海屋三间。图书馆购书五万卷,购地二亩八分。
他四十岁,每天看书还看到晚上十点之后。那一年他还纳了妾。
四十二岁的时候,他的第四子荣毅仁出生。在这一年,他在多地开了分厂,他还立了言,写了《理财刍议》,论点是“多立工厂,推至省用、国用,而至世界经济之竞争,尤以自立生存、对外相等为比较。”他还提到,当时他被称为“大实业家”,但他保持着低调和勤俭,并且事事都亲力亲为,连梅园的细节都是他自己定的。四十五岁的时候,他的“对外相等”初步实现,茂、福新销粉至伦敦。
荣家人丁兴旺,从他四十二岁到四十六岁,每年有一子或一女诞生,即四子毅仁、七女辑芙、八女毅珍、五子研曾、九女墨珍。四十八岁,六子纪震诞生。真佩服中国前辈们的生育能力。如今可是生一个,小家庭都觉得累。家大业大,确实没有个组织完不成。此外,四十五岁那年,他还入手了不少地皮,是他一生最爱买地的一年——薛南溟出让沿河十八亩;向盐务署买新开河地二亩一分,风水好;公益工商中学建筑好;梅园建“乐农年别墅”;买上海高恩路地七亩半。
四十七岁,他当选国会议员。还笃定,时局混乱,他的产业不参加交易所。他心里跟明镜似的。
荣德生一贯坚持“不尚空谈,尽力去做”。他捐助过北伐,后来将社会事业的重心放在造桥造路上,在五十五岁的时候成立了百桥公司,想尽五年的义务。
他在五十五岁的时候,还总结过他的商道,“我以勤俭为主,附以平心,守古语,所以经营之事业,利多害少。随意指挥,骄奢用私心,患得患失,所以事业之易于变动。我局事业,大半手创,小半购自他人。”“实力办事,实心干事,应得成功,空言无补。”
六十岁,他讲到“思想正大,立论未错,垂危之局,卒保平稳,教育义务亦未稍停。后之办事业者,必以诚心为心,富贵岂难事哉?”
荣德生每年都会记录子女如何、实业如何、社会事业如何,他留给荣家的精神财富,以及荣家子弟对于国家的贡献都是名垂青史的,他的实业精神也将留存,更重要的是,他的梅园更是以物质和精神的完整性保存了下来。
人最终留给后世的,都是给予社会的大爱。“治家立身,有余顾族及乡,如有能力,即尽力社会。以一身之余,即顾一家;一家之余,顾一族一乡,推而一县一府。皆所应为。”
他的一生就是在实践“发上等愿,结中等缘,享下等福;择高处立,就平处坐,向宽处行。”
家业,家业,家庭和事业都是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先辈们重视物质和精神的双重结果,比起高谈阔论每年的计划和目标,更重视一步一步地实现心中所愿。
年岁愈长,了解世界的本质和缘分越深,善于积累的中国人,总在不断总结自己的人生经验,虽一直不及外国人那么有逻辑,但充满不可说的智慧。这种智慧是成功和失败都是人生必经,人生积累。
没有人的一辈子都是顺遂的,都要顽强且升华性地存在。现代消费主义在冲淡这种传统积累观,不仅是物质上的,而且也是精神上的。不过,我们还是要努力地保持这种积累主义的古老传统。思想需要经验的积累,灵感需要孤独的沉淀,最细致的体验需要最宁静透彻的观照(龙应台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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