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健身房时,晚天的黑幕已落下,我朝着站台走去,远远地望见一辆班车开过。
走那条路线的班车不多,我确信那是我要乘坐的车,但我没有因此加快脚步。
街上行人依旧热闹,路边灯火依旧通明,在即将初夏的天,夜来得早了。
我一路低头看着手机刷朋友圈,刚发上去的健身动态马甲线微露,照片里穿着泳衣的女孩身材姣好,点赞的人不断出现,我望着那淡蓝色的桃心跳跃,窸窸窣窣的愉悦爬上心尖。
我不急着赶回学校,学校离健身房很远,也不是我住的地方,我一个人住在外面,未免也太自由了些。
由于刚才错过一辆班车,我只好在站台等下一辆,这是桐乡的一个小站,背后是会展中心,外表看起来很豪华,像一个大礼堂,里面常年放着电影和戏剧,来这里三年,我却是从来没去过的,顶尖的表演票价总是很高,作为一个穷学生,没有太多的闲钱,也没有太多的时间。
站台上人很少,一个小个子中年妇女和我一起等车,她提着一个棕色环保袋,不住地向远处张望,在这人来车往的灯火洪流里,她看起来渺小又寂寞。
我很想告诉她1路车刚走,没有那么快到,但是在陌生的街头,谁也没有勇气先开口。
为了今年夏天有个好的身材,我从冬天开始健身,有些事情不做,就一辈子都不会做了,想起去年体测之前,我觉得自己还不错,但有如此自信的开头结果往往不尽人意。25个及格的仰卧起坐,我只做了10个便再也爬不起来,身边的人躺下又起,机械般的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
吃了羞耻的亏,我发誓要好好锻炼。
马上又是新一波体测,锻炼数月,总要拉出来溜溜才好,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在背后使劲,若无人看见,又有什么意思,张扬不肯姑息,是我一以贯之的生存态度。
昨天做了70个仰卧起坐,蛙跳100米,还开始尝试俯卧撑和举哑铃,在充满刺激汗味的健身房以及坦胸漏背的男人堆里,我这不到九十斤素面朝天咬牙和男生一起练举重的小姑娘,也太顽强引人注目了罢。
但拼命的结果就是全身断裂似的酸痛,从脖子到手臂,再到大腿,没一个正常的好地方。
只是说了要做到,要放弃总觉得有些言而无信。
远远地,望见1路车靠近,刷卡上车后,我选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从车窗往外望依旧夜色苍茫,只是比路边多了份身临其境的从容,我把装着泳衣和运动服的袋子随手放在地上,戴着耳机闭目养神,耳机里传出的声音让人安静,但此时被万家灯火笼罩的人,心里却重沉沉。
负气搬出寝室,走的一刻做出了最决绝的姿态,希望有人挽留,但始终未曾过问的离开,把再见的姿态做成了永别。眼前的1路车厢,我在会展中心上车,也有人在市政府上车,一路几站过去,我睁眼望着身边陌生的人,这个人我虽未曾见过,如果我上去打个招呼,留个联系方式,在茫茫人海里,我们便不再是过客,但尽管如此,又有什么意思呢?
熟悉的人都留不住,更何况这些萍水相逢者。
“容易得到的也容易失去。”我由衷地叹了口气。
在学校的前一站,我下了车,八点多钟的晚夜,其实并不太黑,只是学校附近的人稀少得可怜,明晃晃地路灯下飞蛾绕着圈飞上蹿下,看得我眼睛阵阵的疼,飞蛾长得丑陋,也不会采蜜,生来整天扑火,这没用的生命,到底是靠什么本事进化到现在?
公寓楼下,和房东打了个招呼便匆匆上楼,我不太习惯和房东一家人说话。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做餐厅生意,到现在还是孑然一身,房东妈妈只知道擦桌子,收拾碗筷,偶尔我迎面碰上她,叫声阿姨好,她也只会哈哈地笑,不说一句话。房东爸爸更是沉默,我搬来两个多月,和他打招呼次数不超过五次。
但听说住我楼上的学姐和房东一家人关系不错,他们嘻嘻哈哈可以说很久。
当然,我也曾羡慕过她这么会打交道。
回到自己家,我放下手里的东西瘫倒床上,运动完的全身疼痛钻心,可这自己的选择,从来由不得向人诉说,窗户大大开着,窗帘在风里飘上落下,窗下是马路,呼啸而过的声音从无停歇,在沉沉的夜色里,我沉沉睡去。
惊醒时已是午夜,月光从窗户直直照进来,床对面的书架上密密放着考研的书籍,我还没翻过几页。
窗帘依旧飘上落下,马路边的树影倒映在房间里,在苍白的月光中摇曳,如鬼魅般倏忽迷离,空荡荡的房间安静得可怕。
隔壁突然传来阵阵细碎的喘息声,在这样的夜半歌声里,是什么承诺在拥抱纠缠,又是什么欲望在狂乱奔流?
我睁大着眼睛,什么都想,又什么都不想。
突然,一阵紧促的敲门声传来,这在安静的午夜让人有种没来由的恐惧。
我吓得在床上不敢动弹,连呼吸都放慢了速度。
出租房不大,进门是一个小客厅,大概10平方米,小客厅左右对称放着衣柜,上面刷着气味刺鼻的绿漆,门正对面放着一架被拆解的床板,床板很久不用,落满了灰尘,客厅靠床板的位置摆了一面白色的全身镜,每次出门都要在客厅里照了又照,看自己穿得是否得体。
我竟然用得体两个字,真是讽刺。
谁不知道我从来都是最想引人注目的那个,走在路上若没人侧目,对我来说那天就算失败。
客厅右边是两个5平方米的隔间,一个做了厕所,一个本是厨房,被我做了晾衣服的阳台。
客厅左边便是我睡觉的地方,一个20平方米的卧室,卧室正中央靠墙一张双人床,床两边用泡沫垫铺成,床的对面是一张简单的书桌,书桌旁一个放满书的书架。
简陋的出租房里,几扇木门隔出四个不大的空间,一条网线在半空中耷拉着,透过一个小孔穿过那些毫无防御力的木门。
这是公寓三楼的一个普通套间,窗户和木门因为网线关不上,若真是有人想做些什么不好的事情,我想也不是没有可能。
敲门声还在继续,并且越来越急,我屏住了呼吸,悄悄起床,我佝偻的影子和窗外的树一起被月光映在墙上,万分凄厉。
要不要开门,这一刻,仿佛一点点迟疑都会把我推入万劫不复之地。我是一个人住的,并且和外人素无往来,又是何人因何原因此时敲我房门?是好人乎?是歹人否?亦或是某些故人,想趁此姣好月夜来与我话旧?
屋里没有任何可使用的东西够我防御,女子的住家仿佛都是那些无用的玩意儿,除了一堆瓶瓶罐罐的化妆品就是地上几个任我倚靠的玩具熊,再此就是大堆的书,这些平时为我添几分资丽和智慧的东西,此时望着却让人可怜唏嘘,追了浮夸一场,到头来容貌和内在都无关紧要,这深夜里,唯一想要的,便是活到明天。
不敢再细想下去,听敲门的架势几乎快冲破最后一道防线,我留着一丝仅存的勇气把房间门打开,悄悄走到客厅。
还是不敢直接开门,于是偷偷打开了猫眼往外瞧,漆黑的楼道什么也看不清,穿堂风呼呼地刮,来者的面目也模糊无比,认不出来人,在房间惨白的月色里,我有着没来由的巨大恐惧。
也许是离门太近,甚至可以听到门外沉重的喘息声,比起我不敢呼吸的恐惧,这喘息声更显强悍,这是一个中年男人,我确定。
“你好,谁呀?”
颤抖的女人声音从房门内传出。
“我是房东,今天你不是让我上来看水电费吗?”
如我所料,门口的是一个男人,中年男人。
“可是你为什么不早些上来,现在很晚了。”
虽然他说是房东,但我并不打算打开房门,这午夜,不该是他上来敲一个单身女孩房门的时间。
“你不方便是吗?”
他很客气,客气得让人觉得陌生。
“对啊,我都准备休息了,要不然明天再看水费吧。”
“好吧,也行,那我明天再上来,早点休息,晚安。”
“好,拜拜。”
听着房东男人转身下楼的脚步声,我捂着胸口,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提着的那口气也终于敢长长的呼出,还好,我还活着,没什么比活着更让我快乐了。
我也转身准备进房间,折腾了这么久,全身的疼痛又开始蔓延,刚才惊吓恐惧里,都忘记了自己的身体已濒临奔溃。
突然,背后的敲门声音又响起,这次,轻轻地,慢慢地,一点不像刚才惊雷一般躁动。
但这缓慢又细微的声音,把我刚放下的心瞬间提起,脚步凝滞,身体再也控制不住,一下子瘫软在地上。
“洛羽,是我,莉莉。”
莉莉?这么晚了,她一个人来干嘛?
“啊,莉莉?你一个人吗?”
“嗯,外面下雨了,我刚从杭州回来,可是太晚了,宿舍楼已经关了,我知道你住在外面,可以到你这住一晚吗?”
原来如此,可是今天月色如醉,哪来的雨?
“莉莉,等一下啊,我穿一下衣服。”
身上的衣服完好,我起身冲进房间,豆大的雨点已经开始朝房间里飘进,我把窗户关上,确实是下雨了,可我为什么连好朋友都害怕,是不是一个人久了,一切都变得太陌生。
打开房门时,莉莉全身湿透站在外面,一手提着行李,一手抹着衣服上的泥渍,雨水顺着她长长的头发往下滴,落在地上里绽开了花。
她抬头对我笑了笑,和平时的她一样漂亮。
我赶快接过她行李,让她进了房间,关门时,抬眼望了一下漆黑无底的楼道,一只猫从走廊里飞快穿过。
莉莉是杭州萧山人,典型的江南女孩,脾气温婉,我认识她是在学校一个协会里,那时我们被分配到同一个部门。我能力一般,但因为是班长,和辅导员关系很好,于是直接越级当了部长,而莉莉是从干事一路做上来的,能力很不错,最终却只是副部长。
刚开始的一段时间,我为我没经过面试便当上部长觉得沾沾自喜又满心骄傲,看吧,大学就是个讲人情世故的地方,管你能力再强,还不是照样拿下,给部员们分配任务时也高高在上,颐指气使要他们四处跑腿,其实说到底,我也什么都不会。
莉莉成天跟在我身边,看我如此狂妄自大,也并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只是把我的话重新翻译后再传达给被我搞的一头雾水的部门成员。
慢慢地,部员和副部莉莉关系很好,和我倒没什么交流,有一次做部门总结陈述,每个部门要出一个人去作报告,轮到我们部门时,我想都没想便让副部上去讲,美名其曰这是交给她的任务,但事实是作为部长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上去多丢人。
莉莉微笑着接下了这个任务,并且在众目睽睽下脱稿做了一份完美的陈述,从她口里说出的那些活动,我一个都没有印象,这样的报告,打死我也做不出来。
我突然觉得有一点惭愧,毕竟按照正当竞选,莉莉是部门当之无愧的部长,而我这个半路靠关系杀出来的程咬金,本应让她恨得咬牙切齿,但她从始至终都对我抱有善意,并且认真完成我交代下去的一切任务。
报告结束后,我向辅导员以能力不够为由请辞了部长,并推荐了莉莉,辅导员本认为我们部门业绩不错,不允许我辞职,但我如实告诉他,这一切都是莉莉的功劳,我什么都没做,混日子罢了。
辅导员看我去意已决,不好强留,便也随我去了。
莉莉很感激我的举动,但我告诉她那本就是属于她的一切,是我的问题,并向她道歉。
于是,我失去了一个空头身份,但却收获了一个好姐妹,这份买卖,倒也划算。
后来我们关系越来越好,有一次我回杭州飞机晚点,到达萧山已是半夜,刚好莉莉在萧山,我便到她家住了一晚,今夜她回学校,也恰巧半夜,人世间多少轮回百转,冥冥之中仿佛都有因果的天意。
自搬离寝室后,一室一人,三餐四季,我独自走过了很多悄无声息的岁月,此刻有人陪伴,本应觉安稳,不料却辗转多思,写下文字至此。
也罢,无人可诉的时候就自己和自己说话,或许多年后,翻起这些回忆,会感谢现在碎碎念的自己。
斑驳的雨打落老叶,又暗然偷渡新绿,我在苏杭的春花秋月里,得来复失去。
有什么是可以安慰我的呢?
是此夜寂寂的寒风?还是说好一起走的人?
世上的感情多半逆风不解,十闻九悲,十试九伤,十诺九谎。
我无数次听见岁月撕裂的声音,却紧抓着回忆不肯离去。
今夕何夕?青草离离——
一切都是童言无忌。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