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出于对生命最本能的挣扎,当时杀了自己妻子的他脑子里残余的最后一点理智竟然是要逃跑。而那时候,屋子外面的女儿正伤心地哭着,每次吵闹,可能受伤害最大的就是孩子吧。虽然从一开始就知道不是自己亲生的,可他对女儿倾注了所有的爱,守护着她一点点成长,心里也早已经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亲女儿,所以在逃跑前,他紧紧抱着她,对她千叮咛万嘱咐。他希望这个并非亲生的女儿,能够一生安好,不要像他们一样以悲剧收场。
有时候人们会说,生儿养女是为了防老,其实并不全是,更重要的是你有了一个去爱去付出去给予的对象,让你的温情和关爱有地方安放。如果你也觉得是这样,那么亲不亲生对你来说就不会有那么大的差距了。
所以他逃到小岛上,孤独凄苦之余,想念最多的,依然是他的女儿,并每月给她寄三百块钱,以此缓解着自己的愧疚,并让自己的关爱一直延续着。
这就是大叔的经历。
当大叔对我说出这些的时候,我对他肃然起敬,因我觉得,他虽是一个罪人,却并非一个坏人。
而他最终的结局,也是因为这个他一直心心念念的女儿对他的逼迫,而纵身一跃跳进了大海里。他的一生虽然可悲可叹,却完成了一个完整的情感历程,就是人生中你注定要辜负谁,比如被他掐死的妻子,也注定要对谁倾注所有,比如他的女儿。
文丹听完大叔的故事之后,表情木然,许久才回过神来,瞬间泪眼模糊:“这么说,他……不是我的亲爸爸啊!”
我点头说:“嗯嗯!”
她的眼神里瞬间起了风雪:“那他为什么……为什么啊……”
“因为他一直把你当成他的亲生女儿啊!”
“这样说来,那我真是……太对不起他了!”
“没有什么对不起,你也把他当做亲爸爸,不就好了么!”
她有些疑虑地看着我,眼睛里闪烁着泪花,没有说话。
可能是我把这件事想得太简单,我本意就是让文丹参照大叔对她的爱,来释怀她对小草并非亲生的心结。也许这种做法最终会成功,只是需要一个非常缓慢的过程。
小草每天开开心心,天真单纯。文丹对她的态度冷淡了一段时间后,又渐渐回暖。似乎已经想通了,也坦然接受了。
这是我最想要的结果。
而我们接下来要面对的,便是安定下来的、漫长的平淡生活。不得不说,现实中有很多美好的东西都经受不住平淡时光的稀释和瓦解,但我和她并没有这样的顾虑,我们都是不缺苦难和经历的人,曾经的那些苦痛挣扎已经足够我们的心灵消磨一生了,所以平淡的时光于我们,只能是一种安静的抚慰。
现在我们已经三十好几,换做平常人,即便已经成家立业,也不免躁动着对人生有几多奢望。我和文丹已经全然没有那种心境,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什么房子车子票子之类,完全附着不到我们的心灵上。未来漫长的平静生活,将是我们生命的全部情节。虽然会很平淡乏味,但那些深入骨髓的苦难和挫折,已然能将我们调和在平凡中,从此和光同尘、身心安然。
人生对我们来说,比常人更能感受到深刻。除了释怀和淡然,好像也没有什么其他选择,毕竟有时候你的失落和痛苦,只是为了给命运增加一点成就感,再无其他意义。
我和文丹约定,如果没有特别特别重要的是,这辈子,便不会再离开这座小岛了。
至于以后具体的生活,就如从前一样,经营我们的海岛旅店,迎接一个又一个陌生而又新奇的人生来入住。至于小草,我们会倾尽所有去爱和守护她,让她拥有一个幸福圆满的人生。
就这样吧。
那一年的春节,是我生命里最温暖最喜庆的一个春节,我们早已提前买好了很多的年货,即便半个月不出门,也能吃喝不愁了。而我也在岛上多安置了两组电瓶,完全足够我们看一晚上电视。而在这远离喧嚣的地方看着电视机里热闹纷繁的节目,是十分惬意的,尤其是和两个最爱的人在一起。
大年三十晚上,我们吃过年夜饭,看完了春节晚会,已经过了零点,是新的一年新的一天了。虽然已经是深夜了,可我们毫无困意,在屋子外面燃放了几组烟花,小草开心地跳了起来。而我们远远地望到风恋岛上灯火通明,岛的上空也时不时绽放着绚丽烟花。我们一家人在岸边的岩石上坐了下来,相偎在一起,看着远方,看着天空中的星星,看着脚下暗蓝色的大海!
小草是很幸福的,因为我看到过她在一篇作文里这样写到: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幸福的人,起码我有爱我的爸爸妈妈,起码我的生活很快乐,起码我生活在我喜爱的大海中,起码我无忧无虑没有烦恼……
这是我目前来说最大的成就。
而那一天,她坐在我们中间,左手搂住我,右手搂住文丹,表情沉醉地说:“爸爸妈妈,我爱你们,谢谢你们给我的所有,不管我是不是你们的……你们都是我最爱最爱的人……”
说完搂紧我们。眼眶也有些湿润。
那时候我的心猛地收紧了一下,突然意识到,很可能,她之前偷听到我跟文丹之间的那次争吵,也知道了一些事情,只不过并没有表达出来……
如果是那样,那她真是一个坚强懂事的孩子啊!
我跟文丹对视了一眼,似是有了默契:有些事,不如就放在心里吧,不必深究过往,眼下和未来,才是最珍贵的意义。
随后我们三个人的头不约而同依靠在了一起。
而我们身后小木屋里的墙上,有三个相框,相框里三张照片,一张是文丹小时候跟爸爸妈妈的合影,一张是我小时候的全家福,其实我们原本都来自一个幸福的家庭,只是没有延续到最后。而现在,小草的那张照片里,是我们三个人的合照,同样幸福温暖。我们三个都是命运悲苦的人,来自不同的地方,命运让我们相遇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全新的家。我们会一起努力,维持好这个家的幸福,为了自己,为了家人。
其实在人的情感里,没有什么拿不起,没有什么放不下,因为最终时间会冲淡一切,平凡会接纳一切。生命何必绚丽,意义何必伟大,无论你追求什么,爱情、事业、还是理想,也无论你在人生的哪个时段头破血流、无功而返,回头时,永远有一个平凡人的位置在等待着你,成为你最宽厚的退路和归属。
对平凡尊重一些,是对这个世界最虔诚的感恩。不都说“水是生命之源”吗,其实换言之,我们人类就是这颗星球上,因为潮湿而滋生的一群追寻幸福的小虫子罢了……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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