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曹子建

曹植（192-232）

南朝《文心雕龙》的作者刘勰说：“文帝以位尊减才，子建以势窘益价。”我不赞成这种观点，但凡有帝王权术者，多不择手段对现实利益趋之若鹜，宫斗充塞，时暇不允。而即使不已胁迫献帝禅让意黄初上位，曹丕之笔也是写不出来曹植的文章与诗句的。

才华，在一字一句之间，妙手偶得之说不假，但是首先你得有惊风雨泣鬼神的妙手。谢灵运说：“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我不知他是自谦还是狂妄，但是陈思王的才华由此可见一斑。

我读曹植，当然最开始是简版的《七步诗》，诗曰：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从评书到小人书，和许多小伙伴一样，对曹丕恨之入骨，而曹植则一直是爱惜敬佩之情。后来了解到甄宓就是曹植描写的洛神，便对霸占她的曹丕更添一份恨，确实贤淑的甄宓与子建更配。

高中的时候，读到曹植的《白马篇》，惊为天人：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
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
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
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
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
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
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
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
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
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豪情万丈，侠气充盈。大家都以为曹植是一介书生，由此篇可见不尽然。虽为嫡子，忝居三男，曹植的志向无从实现。年轻的时候以文人姿态模样纵酒终失爱于曹操，对于其中变化，《三国志》是这样记载的：

（建安）二十四年，曹仁为关羽所围。太祖已植为南中郎将，行征虏将军，欲遣救仁，呼有所敕戒。植醉不能受命，于是悔而罢之。

对于以《铜雀台赋》使曹操刮目相看的曹植来说，兄弟相残是他接受不了的，袁绍三子的火并是为前车之鉴，他到底是一个感性而内心柔软的人，在储位争夺的时候选择了以醉酒的方式退避三舍，这是曹植自己的思考方式，我想他对这种倾轧有所恐惧，当有自知之明：温良恭俭让难以抗御帝王之术。

曹植没有想到的是生在帝王之家是何等残酷。这里不必说那些正史没有记载的传言，诸如任城王曹彰甚至曹冲都是为曹丕所害，但是曹魏的藩王制度就足以说明，似乎含着金钥匙出生的王子们虽然依次由侯而公，由公而王，但是其待遇可能还不如一个近臣。《三国志·任城陈萧王传》中有这样的记载：

时法制，待藩国既自峻迫，寮属皆贾庶下才，兵人给其残老，大数不过二百人。又植以前过，事事复减半，十一年中而三徙都，常汲汲无欢，遂发疾薨，时年四十一。

在曹植郁郁而终之前，曾经几次上书魏文帝曹丕及魏明帝曹叡，想要争取报国的机会。《三国志》中详细的记录了这些文采飞扬的陈情书。但是不论他的兄长还是侄儿，都是“优文答报”，换句话说就是以不伤害他的美言敷衍，两位皇帝似乎也更为害怕曹植的能力与人气威胁到自己的位置。总之，终究他没有一展抱负。

由于中国的历史一直存在具体事件真实性存疑的现象，撰史者一方面需要为顺承当代统治者意图曲笔，另一方面则转而在刻画人物上下足功夫。他们努力从一些另辟蹊径的角度体现出人物的真实性格，所以说读史其实事识人。在历史上发生过哪些具体事件不重要，因为即使是一个普通人，一生经历的事情也多如牛毛，青史留名者则更多。陈寿显然工于此道，寥寥数语把曹植的际遇及为人说得清清楚楚。不论是最初酩酊避事的平原侯还是后来意欲振作的陈思王，曹植也许自己亢龙有悔，但是人们记住他的就是那绝世的才华。我们不如一读《铜雀台赋》，看看曹植作为王子的风骨，这文章如从臣下的口中说出有阿谀之嫌，但是若润子建文笔，则是秉承英雄老爹的意气风发：

从明后以嬉游兮，登层台以娱情。
见太府之广开兮，观圣德之所营。
建高门之嵯峨兮，浮双阙乎太清。
立中天之华观兮，连飞阁乎西城。
临漳水之长流兮，望园果之滋荣。
立双台于左右兮，有玉龙与金凤。
连二桥于东西兮，若长空之虾蝾。
俯皇都之宏丽兮，瞰云霞之浮动。
欣群才之来萃兮，协飞熊之吉梦。
仰春风之和穆兮，听百鸟之悲鸣。
天云垣其既立兮，家愿得而获逞。
扬仁化于宇内兮，尽肃恭于上京。
惟桓文之为盛兮，岂足方乎圣明！
休矣美矣！惠泽远扬。
翼佐我皇家兮，宁彼四方。
同天地之规量兮，齐日月之晖光。
永贵尊而无极兮，等君寿于东皇。
御龙旗以遨游兮，回鸾驾而周章。
恩化及乎四海兮，嘉物阜而民康。
愿斯台之永固兮，乐终古而未央。

铜雀台赋

多年以后，一位有着文学梦的教师因为慕曹植之高明，为女取名子建。——她就是黑龙江的骄傲，细腻而温情的迟老师，也是我最为崇拜的作家。怀念曹植，感谢他的华丽文采，让我们知道这世间的美好，还有诗和田野。也许一个人的性格就能决定一生的大致走向，我想曹植也不用有太多的遗憾。只是他生活的那个时代以及他的特殊身份，不可效渊明及竹林七贤隐居，上天对文曲星不公也！而今的世界，人们都有更多的选择，我想不如扬长避短，如有才情，放手一搏，不做困兽尔尔。

PS：曹操正室卞皇后四子，曹丕字子桓、曹彰字子文、曹植字子建、曹熊字子威。卞皇后曾护曹植，阻挡曹丕：“汝已杀我任城，不得复杀我东阿！”。子建身受母爱，故温情如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