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节到了,老妈说你干妈打电话来,请我们过去耍。我说好吧好吧,干大九十多岁了,估计身体也不大好了,是该去看看。
我的干大干妈,其实是我的舅舅舅妈,因为我哥哥小时候身体欠佳,按风俗拜给舅舅舅妈当干儿子,希望借此让他健康成长,于是我也就跟着哥哥改口叫他们干大干妈了。但我妈妈是个独生女,所以这个舅舅,并不是我妈妈的亲哥哥。他的真实身份是我妈妈的表哥,是我外婆为弥补不能生子的遗憾,特意领养的。
虽然不是亲兄妹,但我妈妈和他这个哥哥从小关系亲密。哥哥长她十多岁,一直爱护着小妹妹,在妹妹心目中,这个哥哥是她在世上最亲的人。
兄妹长大后,各自成家立业。哥哥生了五个儿女,家境清贫。但夫妻二人同甘共苦勤俭持家,在那个艰难的年代,倒也没让孩子们缺吃少穿。妹妹呢,读书工作,后来嫁了个军官,生了一双儿女,日子自然比哥哥宽裕。兄妹情深,妹妹时常周济哥哥,对一大群侄儿男女疼爱有加。哥哥呢,每次妹妹夫妇回来,总让他们觉得是回了娘家。无论日子多么艰难,都要弄些好吃好喝的款待。妹妹和嫂子也很合拍,两个人常常一起悄悄嘀咕外婆的啰嗦。至于妹妹的一双儿女,一到暑假,天经地义地就交给了哥嫂,直到假期结束,妹妹从不担心。兄妹二人就这么相亲相爱,互相扶持,一晃就是几十年。
因为亲如一家,我记忆中最开心的时候,总是童年住在干大家的时候。在我们的小家里,我常是那个被唯一的亲哥欺负的小女孩。只有到了干大家,情形才会改变。作为七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我很容易地就成了被哥哥姐姐们宠爱的小妹妹。白天,他们要么带我去河里游泳,要么领我到竹林里捉蜻蜓。有时候,吹笛子给我听,带我玩游戏时,总是亲热地拉长声调,一声声喊我的小名小红妹妹……晚上,大家围坐在昏黄的灯光下吃晚饭,说说笑笑,简单的饭菜,比在自己家吃炖肉还香。因为收入少,经济拮据,哥哥姐姐们每天晚饭后,都要一起糊火柴盒挣钱,补贴家用。我觉得好玩,也跟着糊。由于不熟练,时不时出次品。哥哥姐姐们从不责怪,总是耐心仔细地指导我。直到现在,想起大家围坐在一起糊火柴盒的情形,心里仍是暖烘烘的。
又因为人多,干大家的家务活也很多。挑水扫地洗衣洗碗晾晒收叠,这些事仿佛永远也干不完。但是,事情再多也与我无关,都是属于哥哥姐姐们的活,我的任务好像就是玩。不甘心无所事事,每次听到几个哥哥说要去田里捡稻穗,我都嚷嚷着要一起去,结果总是等来干妈那一句:乖,你小,不能去。有时看到姐姐洗那么多衣服,就去帮忙,结果又是被干妈叫到一边,乖,你太小,洗不干净。我在干妈嘴里,永远是那个乖乖的小不点,只能牵着哥哥姐姐们的衣角出去玩。哥哥们也真的带着我到处疯玩,至于我姐姐,更是走哪就把我带哪,我活脱脱就是她的跟屁虫。白天跟着她东窜西窜,晚上我们睡一张床,一关灯,我就缠着她讲故事。故事的开头总是,从前,有一个神仙……我的童年,就这么理所当然地在干大家一年又一年,从来不知道,要应付七个孩子的吃穿,干大干妈有多难。
后来,哥哥姐姐们长大了。每一个,从恋爱到结婚,都是首先来我家告知爸爸妈妈,征求他们的意见,对爸爸妈妈的态度,十分尊重,而爸爸妈妈,每次都会送上真诚的祝福。偶尔哥哥姐姐们对干大有点意见,也会悄悄找妈妈告状,因为只有妈妈敢批评她的哥哥。就这样,我看着哥哥姐姐们把自己的女朋友男朋友变成了我的嫂子和姐夫。然后,我又看到他们慢慢升级成了爷爷和外婆。于是,每年春节,当干大干妈带着一大群儿孙来给爸爸妈妈拜年的时候,就是一年里我家最热闹最开心的时候。尽管为了这二三十人的相聚,爸爸妈妈总要提前两三天就开始准备,但他们每年都是甘之如饴。每次,他们采买洗切,把一切准备就绪,等到哥哥姐姐们来了,就由他们上灶表演,让爸爸妈妈休息。哥哥姐姐们都做得一手好饭菜,有次我企图表演个豆瓣鱼,没一会儿功夫就被他们赶到了角落里。
日子就这么亲亲热热地过了几十年,不曾想,2011年时,亲热突然间就消失了,因为有人告诉妈妈,外爷外婆留下的房产由政府组织拆迁了,而干大悄悄把那笔赔偿巨款装进了自己腰包!
妈妈从来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当然也不需要这笔钱过日子,她只是很伤心,为什么自己最亲的哥哥,在金钱面前突然变成了陌生人!受伤的她,听不进爸爸和我们的劝慰,给干大打了个电话,斥责他认钱不认人。电话那端,干大嗫嚅着问她怎么办?妈妈愤怒地挂断了电话,决定从此不往来。就这么,热络了几十年的情感突然降到冰点。
又到了过年的时候,干大干妈试探着要来拜年,妈妈不允。可私底下,又在我们面前念叨她那些可爱的侄儿侄女们。逢到节日,哥哥姐姐们要求来看望,妈妈嘴里拒绝,放下电话就会来问我的意见。知道她放不下这段亲情,一时又收拾不好自己的伤心,我就笑着说,随便您咯,反正我们站在您这边。如果您选择原谅,我们也支持。姐姐非常担心,有次专门给我打电话,我说正在气头上,等我慢慢劝劝她。
我当然理解妈妈的伤心,那是一个一辈子信赖亲情的人遭遇的最沉重打击。这样的打击,足以摧毁她的人生信念,使七十多岁的她突然开始怀疑人生。我想我的妈妈,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他这个寄人篱下的哥哥,内心深藏的焦虑与不安。但我却能摸到干大此举的脉络。当那个无依无靠的小男孩,从农村来到城市,必须仰仗养父养母的恩惠生存时,焦虑与不安,自那时就已根植进他的心底。即使几十年过去,即使早已儿孙满堂,即使后来的他看上去威严又稳重。一个被焦虑与不安支配的灵魂,常常不知不觉就成了金钱的奴隶。当一笔巨款从天而降,除了渴望占有,很难顾及其余。或许他也曾纠结过是否应该告诉妹妹,但焦虑和不安的心,会让他暂时失去理智。也或许他还会以妹妹生活优渥不需要这笔补偿,以子承父业的陈旧观念,以儿女生活困难需要这笔巨款帮助等等为借口,合理化自己的行为,平衡心理,但他的良知肯定会在夜深人静时令他忐忑……我忽然看到那个蜷缩在心灵一角的小男孩,无助而孤单。他并不是不爱自己的妹妹,他只是一不小心被贪欲操控,犯了个错误,跟许多普通人一般一般。
我不相信一个寡情的人可以伪装一辈子。就算是,伪装也就成了真。如果我的妈妈,一辈子都在享受来自哥哥嫂嫂的关怀,享受来自侄儿男女们的尊重热爱,连我记忆里那些美好都与干大干妈紧密相连,怎可以因这一笔赔款就否定了从前?我无法跟妈妈一样生气,我只是感到无奈。金钱,居然如此轻易地就摧毁了一辈子的情感!
一年又一年,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妈妈上了80,干大则已过了90。几年光景里,爸爸中风离世,干大干妈也几次在死亡线上挣扎。当死亡开始不断向他们招手之时,亲情成了安抚心灵的最佳仪器。听说干大生病住院,大小便失禁,现在只能在轮椅上度日,干妈也差点倒在医院里,妈妈终于放下了她的愤怒。她说,现在这个时候,钱再多又有何用?我趁机说,是啊是啊……最重要的是每天开心快乐。终于,干大干妈又在哥哥姐姐们的搀扶下走进了我家。那天,刚一进门,拉着几年未见的妹妹的手,干大已是未语泪先流。干妈在旁边抹眼泪,妈妈的眼圈也开始渐渐潮红。我和哥哥姐姐们一阵起哄,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
今年过年,因为新冠疫情,大家不能见面。五一节前,极少打电话的干妈,特别来电请妈妈去玩玩。和先生陪着老妈走进干大家,坐在轮椅上的他,脸上立即堆满了笑容。姐姐把我拉到一边,悄悄说,许久没这么笑过了,我扮了个鬼脸点点头。不一会儿,哥哥嫂子们都回来了,大家又说又笑,好不热闹。欢欢喜喜玩了一天,很快就到了离别的时间。干妈拉着妈妈不松手,一边又开始抹眼泪。阳光下,我看到她一头白发有些凌乱,走过去搂着她说别担心,相距不过几十里,见面还是很容易。
回来的车上,妈妈一遍一遍回看大家拍的视频,笑着说,今天这情形,简直跟从前没有分别。我一边开车一边想:这世上,果然还是有比金钱更昂贵的东西。妈妈没有被金钱奴役,而是当了金钱的主人,确实有点了不起!
2020—5—2夜笔。
(一个月前的今天,也就是2022年5月14日,我的妈妈永远告别了我们。仅以这篇旧文寄托我的哀思,愿她永驻极乐,安心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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