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中不能承受之重

亲情中不能承受之重

        一对年迈的老夫妇，丈夫84岁，妻子79岁，相互搀扶着来到央视大型公益寻人节目《等着我》，寻找他们23年未见的儿子。

        看到这里，你是不是会想到，这个儿子是不是23年前走丢了？被人贩子拐跑了？

        都不是。

        儿子现年47岁。23年未见，也就是说他们最后见到儿子，儿子是24岁，成年人，不可能走丢或被拐跑。

        这对夫妇住在南京，他们也知道儿子在北京。

        这就奇怪了。离得并不远，为何23年没见过？

        原来，23年前，刚从大学毕业的儿子留下一封断交信砍断了与父母的一切联系。

        算一算，最后见到儿子时的父母当年也已经步入晚年了。

        儿子离开后几年，父母有了手机后，从旁人那里得知儿子的电话号码，母亲还打过一个电话给儿子，而当儿子听到母亲在电话里说“我是你妈”，马上掐断了电话。旁人又教母亲可以以发短信的方式联系。母亲给儿子发了十多年短信，仍然不见一点回音。后来买了新手机，有了彩信功能，母亲把家里的照片发过去，想让儿子看看，却一再得到“发送失败”的提示，问过客服才知道，这种情况说明对方是屏蔽了自己的电话号码的。这十多年的短信，母亲竟然也是白发了！须知，不会拼音的老父老母，这十多年来，是戴着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地翻查字典，把拼音抄写在本子上，打好草稿，才发出去的短信，竟然都发向了虚空。

        这真是人间惨剧！真是替老人家难过！

        父母来到这个节目，就是想见到儿子。然而，即使节目组找到儿子做了十几小时工作，儿子也拒不见父母，带来的录音说的是“不想见到他（父亲），不愿见到他，厌恶见到他”。

        竟至于用到了“厌恶”一词！

        原来，这一对父母都是教授，高知，父亲对儿子的管教很严厉。父亲举了两个例子：一是小学时孩子做错事他曾罚孩子跪在邻居来来往往的走道上，一是孩子初二时写字潦草父亲指出后儿子还倔嘴导致父亲批了他两个耳光，父亲自己说，当时打得是重了些，手指印都清晰可见，而也是从那一次起，儿子再也没有开口叫过父亲。

        再来听听儿子怎么说。

        儿子说，这些事都不足以使他与父母断绝关系。他在父亲的学校上的大学，父亲对他的一举一动都一清二楚，让他感到处处受到控制。他也说了两件事，一是上大学时家里曾给过他一辆自行车。当他下课去骑车时，车不见了，回到家父亲对他说“我把我的车骑回来了”，言下之意这辆车并不属于儿子，仍是做父亲的才有所有权。另一件事：儿子曾借给一女同学七十元钱，女同学一时未还，父亲去找他们的辅导员，导致该女生差点读不成书。后来，路上遇见，女同学当作不认识他，绕道而走。

        我可以想见当时的儿子是何等的无地自容。我相信如果可以，他也一定愿意像哪吒那样割肉还母，剔骨还父，还了父精母血，从此两不相干。

        我们可以看出，过了二十多年，父亲还并不知道儿子与他们断绝关系的真正原因。他们的思想仍然不在一个频道上。

        父亲以为是自己的严厉伤害了儿子的自尊，父亲以为他自己的母亲也是这么严厉对待他的，而他对母亲并没有怨恨，他能理解寡母的苦心。到了他做父亲后，他一样严厉对待儿子，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

        可他不知道，时代变了，他的儿子生活的环境已不是他小时候生活的环境。

        他更不知道，真正伤害儿子的不是严厉，而是完全不在乎儿子的自尊，是让儿子在外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我相信还有更多的事情使儿子做得这么决绝。就儿子所说的事情来看，那位女同学的事情让他受刺激最深。

        小学时的儿子，初中时的儿子，大学时的儿子，儿子的自尊和人格是越来越强的，父亲却没有意识到，还以对待小学儿子的方式来对待初中时的儿子，甚至大学时的儿子。孩子可能因为怕你而屈从，可能觉得自我受到威胁而逆反。当他一天天长大，你一天天变老，你不可能永远比他强。父亲是完全没有把儿子当成平等的人来对待，而是把儿子当成了私有物品，试图控制儿子的一切。这是典型的家长专制，他脑海里根深蒂固的思想就是“我是你老子，我就是你的法你的天”，你就必须服从我。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同情这一对老夫妇，但我不得不说，这是一对相当失败的父母。（母亲没有直接对儿子造成伤害，但母亲在父子之间永远站在丈夫一边，忽略了儿子的感受，致使儿子对母亲也不抱希望。）

        儿子的决绝未必不是捍卫自己可怜的一点点自尊心的方式。虽然，我们都为儿子的绝情感到遗憾，舆论也会更多地批评儿子的绝情，然而，我还是对他抱有一些同情的。

        47岁的儿子至今一个人在北京生活着，且生活得不见得如意，没有买房子，没有结婚。我能理解，被父亲伤害得太深，使他不敢相信亲情，他怀疑亲情，他恐惧亲情。他未尝不渴望亲情的温暖，但当他一旦谈婚论嫁，他必然会想到他的原生家庭，他将如何面对未来的妻子，他将如何向自己的孩子解释自己和父母的纠葛，他甚至可能会恐惧遗传的因子在他身体内作祟，他可能也会继承他的父亲，对自己的孩子做出伤害的行为。（《朗读者》节目中麦家谈到自己的儿子与自己的战争，也谈到了他与他自己的父亲的战争，这同样是一个很值得深思的人伦现象）。

      恐惧，使他无法开展新生活。所以，不要小看了父母对儿女的伤害，那是一道深深的疤。亲情的战争，让所有身处其间者都伤痕累累。伤口一旦造成，极难弥合，还可能贻害无穷。

        为人父母者切记：你们是孩子的父母，但孩子不是你们的私有品，你们不是孩子的“法”孩子的“天”，别想在孩子面前扮演明君或暴君的角色。一定要避免家长专制思想！孩子是一个独立的需要尊重和支持的生命。

        84岁的老父对着镜头向47岁的儿子道歉，儿子仍拒绝见父母。我想，节目最后，节目组三个月后又去回访儿子，将父母在节目中的视频放给儿子看。已经也将进入老境的儿子内心不可能不动容，他应该会在老父最后不多的岁月里回去吧，我也希望他的内心能够软化一些。父母在，人生当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我们必须和命运进行和解。

        最后，让我们读一读黎巴嫩诗人纪伯伦的这首诗吧：

你的孩子，其实不是你的孩子，

……

他们在你身边，却并不属于你。

你可以给予他们的是你的爱，却不是你的想法，

因为他们自己有自己的思想。

……你是弓，儿女是从你那里射出的箭。

弓箭手望着未来之路上的箭靶，

他用尽力气将你拉开，使他的箭射得又快又远。

怀着快乐的心情，在弓箭手的手里弯曲吧，

因为他爱一路飞翔的箭，也爱无比稳定的弓

2018-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