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萧郎是路人

武侠宗师的小说，一向人物生动情节紧凑，引人入胜欲罢不能，他们多数时候会顾及读者感受，在最后来个大团圆结局，皆大欢喜。即使是悲剧告终，让人哭也好笑也好，掩卷叹息也好，不留悬疑。不过，他们偶尔制造一些悬念，就令人念念不忘寝食难安。

吊人胃口这种事，梁羽生先生一向不做，金庸先生偶尔做做，古龙先生则是乐此不疲。

兰花先生到底是谁？朱八到哪里去了？铁中棠究竟是生是死？萧十一郎最后怎么样了？

都没有人知道。

古龙先生早已仙去，这些疑问也很难找到最终答案，可幸，他也留下许多蛛丝马迹，让人猜测。

楚留香不肯把飞蛾行动的结局说出来，所以大家认为，兰花先生是楚留香的好朋友，而且是一位女子。楚留香认识的人很多，但是红颜知己也就那么几个，苏蓉蓉、李红袖、宋甜儿，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武林外史》写到最后，朱八还是没有再出现。朱七七那么爱护弟弟，没有理由只记得纠缠沈浪，把弟弟抛诸脑后。所以，古龙大概是把他忘记了。不过，也不需要为他担心，朱八那么可爱，一定没有人舍得伤害他。

和铁中棠一起失踪的，还有夜帝和一众少女。以夜帝和铁中棠的聪明才智，他们不至于束手无策坐以待毙。

最令人牵挂的，还是萧十一郎。

在狼群中长大的萧十一郎，像狼一样孤独。他放荡不羁，为人正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真正懂得侠义之道的人都尊敬他，至少惺惺相惜。可惜这样一个人，不但没有什么朋友，而且到处都是敌人。大家并不认识他，却以讹传讹，自命侠义，一致认为他人神共愤人人得而诛之。他做过什么好事从来没有人知道，他没有做过的坏事别人通通推到他身上，他是名副其实的背锅侠。

放在别人身上，肯定觉得委屈，甚至愤世嫉俗，但他并不在乎。在乎又能怎样呢？一百张嘴都辩解不了的事，他只有一张嘴，怎么说得过来？解释是这个世界上最累人的一件事，相信你的人，不需要你的解释；不相信你的人，解释也没有用。萧十一郎十分明白这个道理，他从来不枉费心思浪费唇舌。

天地苍苍，人海茫茫，他独来独往，虽然口袋里通常没有钱，往往喝最劣质的酒，但还是自得其乐。直至他遇到沈璧君。

本来，他对这位武林第一美人也不是那么感冒，不过因为有人想通过抢走她来陷害他，他才出手，几次三番的相救下来，朝夕相处，他爱上了她，她也爱上了他。

爱情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它可能永远都不会发生，可能在一瞬间发生。真的因为沈璧君符合萧十一郎对伴侣的要求，他才爱上她的吗？不见得。可能是因为先爱上了她，才觉得她符合他的所有要求。无论如何，一个人爱上一个人，总是有理由的。这种美女爱英雄的套路，古龙是手到拈来，不费吹灰之力。

有些可惜，风四娘那么聪明可爱的一个女子，萧十一郎都没有爱上她，不然，后来就没有那么多的痛苦可言。做女子不容易，一个人太过聪明，未免会令人放心，也就得不到太多关心。但如果她不够聪明，也许别人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整部小说其实是灰色的，所有人都一样，快乐的时候极少，痛苦的时候极多。人性一直是古龙最喜欢刻画的，在这里，他不遗余力极尽讽刺。主角萧十一郎光明磊落，却一直是被误会被陷害的最佳对象，而所谓的正人君子，龌龊可耻到难以形容的地步。江湖中有名的君子、大侠，统统有着为人不齿的黑暗面，因此他们才会被人抓到把柄，威胁他们去陷害萧十一郎。虽然萧十一郎戴着主角光环，每次侥幸逃得性命，可是，世人对他的误解，已经去到无法洗清的地步。

萧十一郎是如何成为众矢之的？作者没有说。或许他太过玩世不恭，惹人侧目。一个人被人嫉恨，也总是有理由的，人性如此，无可奈何。

萧十一郎身边只有一个风四娘信任他。另一个他爱得极深的女子沈璧君，常常怀疑他，让他痛苦，即使她心里毕竟有他，但是最后，他已经不知道，也不敢相信了。

沈璧君的命运比萧十一郎更加唏嘘。她本是世家小姐，以美貌称冠武林，虽然父母早亡，但嫁得好夫婿，即使他不会表露热情，可是二人相敬如宾，也是一对令人艳羡慕的爱侣。可惜成也美貌败也美貌，她因此成为别人眼中的猎物，也是因为如此，她和萧十一郎相识，结下一段不解情缘。

其实，这是萧十一郎不幸的开端。

两个身份悬殊的人，几经生死，情愫暗生。不过，有感情是一回事，道德与责任感一直使他们约束着自己，即使被误解，被讽刺，没有越雷池半步。

这种压抑的感情无疑是痛苦而绝望的，所以萧十一郎觉得，他可以彻底牺牲，成全她的幸福。 最后，沈璧君也勇敢了一次，她要去陪伴萧十一郎，无论别人怎么说她怎么看她，她觉得自己对萧十一郎负有责任，虽然这份责任感来得还是太迟。

萧十一郎与逍遥侯决战，武功深不可测的武林前辈是逍遥侯的手下败将，认为没有人接得住逍遥侯三十招，并断言他只能接住逍遥侯的十五招。 那么，最后回来的，是逍遥侯还是萧十一郎？

其实在心里，是希望萧十一郎回来的。可是，又觉得他还是不回来的好。如果他不回来，至少还有沈璧君陪他一起共赴黄泉，如果他回来了，无论出于什么样的理由与考虑，感情再深再真，二人也势必分开，从此萧郎是路人。

况且，萧十一郎说过，狼比人值得尊敬，因为狼对伴侣忠实。有了他的这一句话，沈璧君断不会背叛连城壁，他们绝无可能在一起。不能在一起，对于萧十一郎而言，是痛苦，是煎熬。

不知道古龙究竟经历过什么，才会让他的主角们，在痛苦中挣扎，还要永不言败。一个人怎么可以写出这么多的孤单寂寞，然后告诉大家，一个人若要活下去，就得忍耐……忍受孤独，忍受寂寞，忍受轻视，忍受痛苦，只有从忍耐中去寻得快乐。

得到快乐又如何，人心不足，快乐只会转瞬即逝。逍遥侯拥有那么多，他还是不满足，宝刀与美人，他一样都不想落下。连城壁倒是情有可原，毕竟，他是因为自尊心，才摧毁了自己。最冤枉的还是萧十一郎。他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要快乐，本来他也很快乐，可是麻烦总会自己找上门来，他躲得开麻烦，可是，他躲不开爱情。所以，他也不快乐。

不快乐的人还有沈璧君。某种意义来说，沈璧君比萧十一郎更无辜。她一向温柔善良，逆来顺受，命运给她什么，她就接受什么。一次别人蓄意的意外，她的世界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之后，她回不到连城壁身边，也去不到萧十一郎身边，除非有第三她喜欢的人，否则，她的一生将是无尽的痛苦。然而，按照她的性格，会有这第三个人的出现吗？

沈璧君除了美貌，其他方面真的比不上风四娘。但是，世上又能有几个风四娘呢？如果沈璧君有风四娘的一半洒脱，那么，三个人之间，不会有这么多的痛苦。

和很多古龙小说主角一样，萧十一郎也是来历不明，没有人知道他的出身，他的武功来源，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他为什么叫“萧十一郎”？因为他有十个哥哥姐姐，可是他们全部都死了，那是一段很悲惨的往事，他不愿提起，即使是在沈璧君面前。他无依无靠、孤苦伶仃，成了一名浪子。浪子总是喜欢流浪的，即使受了伤，也一个人舔好伤口，重新开始浪迹江湖，永不停歇。因为没有遇到那一个人，可以让他停止流浪。没有遇到还是幸运的，一旦遇到，却不是想象中那么一回事，只有痛苦与心酸，还有绝望。

看萧十一郎和沈璧君就知道，与其相遇，不如不遇。他们在一起相处，永远少不了怀疑与内疚，少不了痛苦与眼泪。一个罗敷有夫，一个独行大盗；一个相信世间美善总是比较多，一个明白人心险恶难以猜测；一个是温室栽培的世家小姐，一个是狼群中长大的孤儿。萧十一郎知道，即使遇上天时地利，他们永远也不可能相处融洽，更不必说走到一起。

他的判断对极了，这种命运一直延续到后来的《火拼萧十一郎》。

也许是古龙觉得萧十一郎的故事意犹未尽，也许他认为割鹿刀不应该只是昙花一现，大概他认为悲剧应该更加深刻，不然，大家很快就会忘却。

因此，萧十一郎回来了，然后，更多的痛苦正在前方等他，等不到他誓不罢休。还是苦难凄清的环境，还是数不尽的误会折磨。最后，他和谁在一起？有谁能够解开他的心结？有谁能？

十分不愿看到重复的悲剧。所以会问，他回来做什么呢？应该走的，始终会走；留不住的，永远留不住。只有遗憾，伴随到结局，还是两次。让主角得到这些遭遇，做作者的固然狠心，读者的心脏也要强大。

最后，还不得不承认，很多故事，真的没有后来，即使有人为下文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