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画上千年的发展、传承中,不面对自然,只看古人的章法笔法,这种偏颇的取向,父亲是不赞同的。我在台北遇见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副院长江兆申,他就说,我一直在旧山水(画)中转,也能把山水画得天下第一。这是一种流派,即绝不看真山水。父亲觉得这缺少了生命力,因为古人作画都是面对真山真水的,“师法自然”,看真山真水其实就是古人的师承
父亲画画的做派是,先疾风骤雨地画一通,挂起来,开始抽烟,这时他画出来的只是一个大体格局,然后在里面寻找需要添加的东西。所以他经常说,画画要会加,会加才叫画;那个地方,你能看见有东西了才能加,看不见就不能加,不是随便加的,我就是要看出来这张画怎么加。
通过实践,我现在才晓得父亲这句话的道理所在,在自己的整个创作过程中,看在眼里,动在手上,慢慢地领会,细心地收拾。
母亲说,有一次,父亲画了一张很大的画,一会儿就搁笔挂起来了,初看上去什么也不是。母亲就说,你这不是喝醉酒了,鬼画符吗?
然而过一会,父亲就开始小心收拾,这里添几笔,那儿画个小人,一幅大气磅礴的山水画就出来了,有股撼天动地的冲击力。母亲转述父亲的说法是,这张画我一定要把它加到大家看了以后,回过头来还要看,过了两三天忘记了,还要再来看,就是要加得神秘讨巧,不着痕迹,同时呢,又像有一道谜,让观者去猜,初看解不透,不晓得哪个地方好,回过头来重新看,重新揣摩。母亲说,这是父亲的绝招之一。有学生来临父亲的画,看到父亲画的松树,说最美的就是树间的这些空隙小洞,然后便照画上的样子,这儿画一个洞,那儿画一个洞。母亲说,他们一旦把这些所谓的“洞”画到纸上去,往往就是个死洞,“老鼠洞”。
其实父亲作画前心里很有数,谋篇布局早想好了,大胆出击,小心收拾而己。他作画时不喜欢别人先批评,除了我母亲,因此不喜欢别人看他作画。因为旁人初看往往会不得要领,胡乱揣摩,如再发表什么意见,就会严重干扰父亲原先的布局想法,影响工作。这就是坊间传说,父亲作画不愿有别人在跟前的实际原因。外人的诸多传说,都没有从父亲作画的特点和绘画的变革精神上去领会。
不少人问过母亲,傅公的老师是谁啊?母亲就会笑着说,是张天师!张天师是谁?是画符的。
父亲是一个充满革新意识的艺术家,他力求变革,冲破传统的桎梏,创造出不同于前人的笔法和不同于前人的意境,形成新的艺术风格。这一过程充满了艰辛。特别是在重庆的那段岁月,一些人对父亲的皴法,在皮纸上层层渲染而成的粗犷、泼辣的风格讥讽嘲骂,非难挖苦,攻击父亲的画“没有传统”、“不是中国画”,甚至发出“哎呀我的妈”的惊叹,但父亲我行我素,脚踏实地地沿着自己认定的艺术道路前进,实践改造中国画的宏伟誓言。父亲也会说“笔笔要有来历”的话,这个“来历”不是指出自某家某派某人在什么画上画过,而是每一笔都源于自然,每一笔都有道理。
父亲的大幅山水画,画里的水意是在朦朦胧胧里跳出来的,随便一张,都具有穿山裂石的力量,你看的时候不知道,其实它已经进入你的心里了,就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特别吸引你,不禁回过头来又看,看了以后便会去寻找这些神秘的东西。那时候,一个学徒工的工资才十几块钱,普通人的工资也不过三四十块钱,一两百块钱的一张画,不让人非常有看头,怎么对得起人哪。
父亲的画粗看起来虽然很乱,但实际其中有一个永远不变的规律,可以让人一直追寻下去。父亲一直跟我们讲,绘画里有一种生命的奥秘在里面,生活在这世界上的人,没有你的画也能过,为什么有人要不断地去追求它,不断地在它身上花功夫?有句行话说:“十年栽树成林易,百年画树成林难。”栽树十年它就成林了,但是一百年画树也可能都画不出一片好的森林来。这就是因为其中有生命的意义在,一个人精神上没有这个追求,画里就永远不会有这个东西;有了这个追求以后,你不管画什么东西,慢慢就会汇成一条线。这个也是我现在常常用的一种办法。
此文来源于 最美国画。
自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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