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本书,或苍凉或悲壮,杜若的这本书的前几章必然是晦涩无比的。
她自小孤独。寡言少语。寄住在外婆家。外婆家有个傻舅舅,经常自言自语,好像自成一个世界。所以外婆照顾他还多些。一个人的时候,她喜欢四处乱逛,看阳光洒在河面上的细碎的金光,看屋檐上挣扎生长的青苔,看蚂蚁一串串地爬行,相互触动触角,无声地热闹。
到七岁,她该是小学入学年龄时,外婆才惊觉,她会的只是几句方言,连普通话都不会讲。
入学那天,外婆将常对傻舅舅的话,送给她听:“有的就是有的,没有就是没有,着不得急。”
如一只小蛮兽进了文明社会,杜若听不懂,也不愿意听。上课时她总在发呆,她的脑子里转悠着一整个绚烂的夏天或者岑寂的冬日。下课了,她就像个猴子窜逃了。她常常躲在学校后院的林子里发呆。听鸟声叫,她会学鸟叫先于学会普通话。她听得出不同的鸟叫声,她也知道每棵树的纹理的不同,叶子的不同。当其他人都在课堂里学理论知识时,她在自然里找到了安宁。
但是,她的班主任宁老师却大为头痛。她常常在班级里批评她。在杜若的眼里,教室实在是古怪,所有的奇怪的声音如杂乱的彩带,在交织在抵抗,它们的形状并不美丽,它们的跳动也太杂乱。所以,她虽然渐渐明白这么语言,却从不愿意吐露出口。
后来,她远在异乡的父母,偶然间得知她低至个位数的成绩,才慌张起来。
“怎么是这么个笨丫头。不会和他舅舅一样,是个傻子吧。”她那个自小长在父母身边的哥哥惊叫道。他的声音从话筒里钻出来,是一条颜色丑恶,如鼻涕虫的怪东西。杜若做了个鬼表情,逃走了。
“哎,你这娃儿,怎么走了。”
在学校时,杜若也没有朋友。曾经有一个男孩拦住她,叫她“怪胎!怪胎!”她凝住不动。男孩以为她被吓住了,正要上前,杜若猛的向前冲,用头猛的一顶,那孩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这之后,别人总是避着她,她不用写作业,也不用按时听课。自在野荡——多年她才知道,她妈妈给班主任打电话,说她脑子不好,以后会转到特殊学校。
那天她的班上转来一个插班生。打着小领带,梳着中分的半长的头发,他的背带裤特别齐整,倒像是熨出的,他的眼睫毛特别长,有些人的睫毛稀疏地随便,他的倒好像随着勾月的形儿有意化成的。这是个像是从《小王子》里走出来的骄傲王子。
但是,他的脾气倒没那么美丽了。
“老师,这个词您念错了,是‘囹圄’,不是‘囹吾’。这是个简单的词。”
“你用了我的橡皮没关系,但是你没向我借,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也算偷窃。当然了,如果你是用这种手段表现‘你喜欢我’,我也并不高兴。”
“她当然不是我弄哭的。你不应该打我。她是为她的偷窃行为感到羞愧才哭的。”
于是乎,这个小王子,难免成为了班上另一个昂着头的“怪胎”。
班会活动“你比划我猜”,也许是因为都没人选,他两个成了搭档。杜若比划,小王子猜。意外地准确。结果反倒得了数量最多的词汇。
杜若第一次笑。眼睛里有星辰宇宙。小王子看着她笑。
后来,小王子成了她的“同谋”。
她带着他逃课、爬树,听风声。他个子矮,手脚笨,不会爬墙。她就站在下面,顶着他上。
后院有一棵巨大的桑树。到了季节,成熟的紫黑的桑葚一串串挂下来,有些酸有些甜。她第一个窜上树,一定要摘最高的果子。他在树下张望,又慌张又害怕:“别去那么高。你这是好高骛远。下来,快下来。院子里的阿姨要来了。”
说话间,一个又红又黑的脸从绿叶中探出来,一张嘴,嘴也是紫红紫红的。
男孩在地下笑女孩,不防备,女孩突然从树上跳下来,背着手。然后捧出满手要垂落的果子。
正在怔愣间,一个凶蛮的声音从远方劈来,是院子里看守的阿姨来了。两人撒腿就怕,女孩不舍得手里的果子,步调慢了,男孩退后一步,嘴里骂道“蠢货”,拉着她的手急步跑远了。阿姨的叫嚷声越来越远,两个人躲在墙的那头,捂着嘴无声地笑。
但是,到了新学期,男孩却不见了。杜若拉着老师问:“他,他,他呢?”
“谁?”班主任埋头整理新学期的各种杂事,一抬头,看见她,“呦,假期在家会说话了。”
杜若没有讲,在那之前,她从来没有说话过。她还是问:“许,许端芮呢?”
“怎么和老师说话呢,一点礼貌没有。”老师拧着眉。
杜若依旧盯着她看。她的目光直直的,有如野兽,受伤的幼兽。
老师回答:“他转学了。本来他来这,也是他妈妈下乡调研,短暂地待在我们学校。人家是凤凰,当然要飞回凤巢。”
杜若愣愣地说:“走了,不再来了?”
“对,不再回来了,”老师站了起来,“好了,上课了,你听不到铃声么?”
老师走出办公室,转身看见她还站着,才说:“孩子,你以后就会知道。有些快乐只是当时的,长久不了。”
那一年,后院的桑葚落了满地,摘桑葚的阿姨困惑地挠头:“往常的那个丫头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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