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秋天,人们就想起螃蟹来了。秋风起,蟹脚痒,秋天和螃蟹联系在一起,简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就像到了春天,人们总是想起河豚一样,这些人间美味随着时令而来,给平淡的生活带来一份别样的期待。
中国人讲究吃螃蟹,大体上指的是河蟹,更进一步的说,是“中华绒螯蟹”,也就是坊间俗称大闸蟹的那一种。这不是说其他的螃蟹就不入人们的法眼,海蟹当然也吃,以当下来说,三眼蟹、红花蟹、江门青蟹之类也正是肥美的时候,市面上大量供货,甚至连海滩上的小螃蟹,学名称为蟛蜞的,也被捉拿来,放在箩筐里贩卖,做成蟛蜞酱,其味鲜美,咸香诱人,是佐餐恩物。
大体上,秋风寒凉的时节,螃蟹们就没有不好吃的。随便抓起来一个,都是体满肉肥,满腹膏脂,翻过来一看,其脐团团,便是母的,蒸熟了之后是红玉满壳,腴美诱人,若是公的,便有膏如白雪,吃起来另有一种极细腻的感受。
但中国人总是独爱大闸蟹。似乎在秋天,若是不吃一吃这满脚绒毛之物,这个秋天就过得不圆满,心中有一处地方空落落的,就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没有办一样,按照老饕们的说法:好像春节没在门上贴春联一般。大闸蟹的地位,是其他任何的螃蟹不能替代的,由此可见一斑。
究其原因,是大闸蟹的风味绝伦,迥异于其它类别的螃蟹之故。海蟹肉多个大,也有满腹膏腻,但其味道就是略微粗糙——它是属于大海的,带着咸腥气息,有着粗犷的气质,正如质朴的山野之人,需经过打扮,教以文化,才能上得了台面;而大闸蟹则无需雕饰,自然完美,它是一个独唱者,饭桌上的独裁者,它本身的味道便足以说明一切,任何的装饰都是多余,只要有它,便能镇压全场。
大闸蟹的滋味,以明朝张岱的话来说,叫做“不加盐醋而五味全者”,这句话我认为评价得很精到。就像牛肉被认为是太牢独行之物,在肉类当中独树一帜,单独烹制才显风味一样,大闸蟹也有这样的王霸之气,新鲜的大闸蟹,只适合一种做法,就是清蒸,任何其它的烹调手段,都是异端邪说。
古法蒸蟹,加入紫苏、橘皮,将螃蟹头下脚上放入锅中,红熟之后,开盖启视的一刹那,异香满屋随着白气蒸腾,简直令人有一瞬间的身在仙境之感。
吃起来就更有讲究。张岱是前明贵公子,他说自己每年订立蟹会的做法如下:“期于午后至,煮蟹食之,人六只,恐冷腥,迭番煮之。从以肥腊鸭、牛乳酪。醉蚶如琥珀,以鸭汁煮白菜如玉版。果瓜以谢橘、以风栗、以风菱。饮以玉壶冰,蔬以兵坑笋,饭以新余杭白,漱以兰雪茶。”
好家伙,这蟹会的规矩真大,规定了时间,过期不候,为了保证螃蟹的风味,也是随吃随蒸。这也就罢了,看其配菜就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还有饭后水果,饮品等等,各有门道。当然其滋味肯定是极好的——“由今思之,真如天厨仙供,酒醉饭饱,惭愧惭愧。”
张岱写这段话的时候已经是明朝灭亡之后的事情了,他披发入山,成了一个隐者,生活艰苦,向来的灯火楼台已成黄粱旧梦,但他字里行间说的“惭愧惭愧”却很难看出什么反省之意,只是一种佳期如梦,佳人难得的怅惘,美好而又哀伤的感受化为一口馋涎,秋色入暝,此夜最难将息。
现代人当然不可能学他那种贵公子的搞法,但吃螃蟹的时候就着花雕还是能办到的,以口感清冽,酒质纯净的陈年花雕最佳,太过浓郁的黄酒,会掩盖大闸蟹的鲜美。
古代吃蟹的很多做法,如今已然失传,不管开了多少店铺也没有人会做,逼得老饕们在古谱里寻找,亲自下厨实验,好像小心翼翼的考古工作者一样,每有发现,兴奋得就好像发现了新大陆。比如其中就有一种“秃黄油”,全部采用雌雄螃蟹的膏脂精制而成,送白饭、蒸豆腐,俱为无上妙品,被老饕们赞做“美艳不可方物”的美食,当然价格上也是相当的“美好”。
古法之中,只有一样东西,是故老相传,保存完好的,那就是蟹八件。这东西堪称是吃蟹的专门工具,排列出来,刀戟森森,和十八般兵器也差不了多少。其中有小锤子、小钳子、小汤勺、刮片,针等等东西,将螃蟹放在一个小墩子上,双手齐动,将这坚壳厚甲之辈大卸八块——据说手艺好的朋友,吃完之后,能将空壳子重新拼接,螃蟹的甲壳宛然,虽死犹生,这恐怕已经不算是吃蟹,技近乎道,可以去参加表演了。
中国人的这种讲究,在洋人看来很难理解。洋人对大闸蟹没有这么喜欢,事实上,无论是美洲还是欧洲,他们喜欢的还是个大肉多的海蟹,大闸蟹虽香,并不能入了他们法眼。洋人的这种审美趣味甚至导致了大闸蟹在海外的开花散叶。
一些大闸蟹被装在巨型轮船的压舱水里来到了欧洲,这些偷渡客在莱茵河畔住了下来,气候宜人,又没有天敌,甚至连人类都不来吃它们——这种对于大闸蟹的格外宽容和放纵直接导致其人口膨胀,已然成为当地一害。国内的有志之士望之痛心,千方百计想要将之引渡回国,或者亲自出马,常驻莱茵河畔,日日以大闸蟹为食,替洋人消灭此种害人之物。
细究起来,中国人的这种对螃蟹的爱好和执着,恐怕还是因为秋天,秋天是一个特殊的季节。
秋天的特质,是收敛的,草木摇落,天地萧瑟。在节气上来讲,处暑之后有白露,“处”是止的意思,表示“暑气至此为止,之后的天气,就要属于秋天了”,而秋天属金,金的颜色是白色,这就是白露的由来。
五行学说之中,西方属金,而秋天也属金,秋风从西边而来,从太阳落下去的地方而来,带着寒凉的气息,引起万物的变化,这正体现出五行之中,金这一属性的清肃、收敛的含义。
秋天的荒凉感受,从屈原开始,美人迟暮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他的弟子宋玉和他一起唱着楚国的歌谣,这歌谣唱到了三国,是为《燕歌行》,唱到了五柳先生处,是白衣送酒,抱菊而眠。这歌谣一直唱啊唱,唐诗也唱,宋词也唱,连那贵胄公子纳兰性德也唱,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秋天容易让人联想到衰败和死亡,尤其经过一个盛夏的繁茂,万物生发,忽然之间便开始凋残,草木萧疏,白昼渐短,草虫不鸣,很容易令人产生生命的感慨。
少年人的秋天是轻烟漠漠,烟雨楼台,是一种在人生的初次展望中所感受到的轻烟般的莫名惆怅和哀愁。这清愁在帘钩之上,在红烛昏罗帐中,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中年的秋天,是江天万里,暮云低垂,归鸿已去而人犹未归,是一种望断天涯路的无奈悲凉,异乡的哀伤如同铁幕四垂,无可躲避。
到了晚年,秋天又有别样的意义,人是爱回忆的,听雨声潺潺,薄衾不耐五更之寒,而窗前的荷叶已残,曾经娉娉婷婷,如今香也不可闻,雨也不堪闻,一生的经历在心头涌起,有乐有悔,个中况味谁人能解?也只能是叹一声:天凉好个秋!
人们眼里的秋天也许各自不同,但这种忽然涌起的生命的苍凉感却是自古已然,这是横亘在永恒的大道和有限的生命之间的巨大鸿沟,是人们总是相望而不可及的彼岸。人们只能站在世界的这一端,从草木摇落之悲中,体悟到人生苦短。对生死存亡的哀叹,看起来是如此的颓废悲凉,但惟其如此,其背后深藏的是对人生、生活的强烈欲求和留恋。
秋天的苍凉是一个巨大而严肃的命题,其关乎生死,关乎一切有情众生,是人们无法逃避的终极问题。对这个问题,中国人有着自己“狡猾”的答案。
这答案是美食、是美景,是一切赏心乐事。对人生物欲的热爱,体现在口腹之欲上,对精神的追求,则表达为对秋日美景的赏玩。居要有竹,食要有肉,两者并行不悖,这种妙处却只有中国人想得出来。
所以人们是喜欢陶渊明的,因为他有菊花可赏,安静的小村院落里,看远山如黛,这是季鹰归来的秋天。有月,有桂花,持螯把盏,怡然自得。色身无常,无常即苦,但无论什么样的苦闷都在对美食和自然的爱恋中得到了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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