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奶奶

作者: 唯进步不辜负 | 来源:发表于2023-06-24 20:53 被阅读0次

    二奶奶与我亲奶奶是妯娌,她个子高挑身材纤瘦模样上好。与照片中,眉头紧蹙个子矮小塌鼻小眼模样极为丑陋的亲奶有的一比。

    我童年的记忆,如一瓶盛满米酒的坛子,里面装着的几乎都是关于二奶奶的一笑一颦一举一动。久品甘甜醇厚欲罢不能。至于我的亲奶,还真没太多印象,就像一张无从下手的画,连大体轮廓都涂鸦不出。

    后来我带着不解去问母亲,试图去搜寻一些关于亲奶的影子,却被告知,在我两三岁时,我那小巧玲珑长着一双三寸金莲的奶奶就仙逝了。她这一去,也把与家人的恩恩怨怨一并带走,只留祖父一个瘦高个儿的老头儿守着老屋,守护在子女身边直到变老。而我的母亲,却像一个曾经被贼惦记过的人,把对奶奶的回忆变为异常地抵触。她的脸像六月的天空,瞬间有晴转阴,貌似要有一场狂风暴雨来临。

    “有啥好说的。你奶奶活着时,既没看护过你更没抱过你一次,还不是因为你是个丫头片子。”母亲带着气愤地叙述,似乎将她曾经经历过的陈年旧事又翻腾了出来,她紧绷的面部神经和阴暗的脸膛,无不表现出对亲奶的恨意。

    “难道我的奶奶不像二奶奶那样,对我很是疼爱吗?”各种的不解铺天而来,犹如压在身上的一座大山。

    我不知娘与亲奶的恩怨到底有多深,又和年幼的我有多大干系,也不愿去深究。但我牢牢的记着,儿时的照片里我圆脸大眼短发,顶着个大脑袋长相可人。那时,貌似整个家族的人都喜欢逗我玩,尤其是二奶奶,有啥好吃好喝的都会偷着给我留上一份儿,尽管那时,她自己的亲孙成群都有些照应不过来,但却并不影响她对我的喜爱。

    记忆里,二奶奶总会坐在自家的青石板上,用青筋暴露的手掌摸索着我的脑壳儿说:“山芋这娃鬼精灵着哩!越来越招人喜爱了。”她嘴里所谓的鬼精灵,我那时不是大懂,但招人喜爱大概如此。因为打小我性子温顺,听娘说道不像大哥那样经常外出惹祸,也不会像大姐那样,从早野到黑不知道回家。而我的乖巧懂事儿,还多少帮着做点儿家务,让她少操了不少心倒是真的。为此,左邻右舍的大娘婶子们也都喜欢我,还时常拿我跟他们家的淘孩子相比。

    甚有村西头的马大婶儿,每天都跑来和母亲唠叨着说要认我做干闺女。她的话似真非真但说的却是有鼻子有眼儿,因为村里人谁都知道,她们家下的全是一窝小子,对能有个小棉袄早就垂涎欲滴。

    后来二奶奶不知听谁听说这事儿,当即不干了。她找到我母亲说:“娃的娘,咱可不能糊涂了,那马老太跟咱家可差着辈分哩!这娃以后认了她做干娘日后这辈分就乱了!这桩亲事,咱可不能应承。”

    在早年的农村,对辈分将究颇多。就像给闺女挑婆家,如果辈分相等再考察一下觉得人品不错,这门亲就有谱儿。反之,如若相差几辈儿就难办了,以后养的娃称呼两家族人,都觉得别扭得很。

    所以,我最终没能做了那马家的干闺女。但至此,二奶奶对我越发好了起来。二奶奶养了两个儿子,大儿子本分务实,在老家娶妻生娃伺候身边,小儿子天分高考取了师范,不久成了公家的老师住在城里。都说母凭子贵,自打三叔(二奶奶的小儿子)在城里扎了根儿,二奶奶的身份也高大起来,村里人见了都敬畏地喊她二奶或者二婶再或者二老奶奶,那眼神儿那姿态,全然不像看村里其他老太太那样。自从三叔端了公家的饭碗,来求二奶奶捎话儿托三叔办事儿的人也多了起来,二奶奶家收得礼品也是种类繁多,有些新鲜玩意儿我从来没见过,也包括我娘。

    三叔每次回老家,也会给她带回些城里新样式的糕点糖果之类,二奶奶也不舍一下子吃掉,给几个堂哥姐们一人分了一份,剩下的就会颠颠地跑来我家送给我。

    可以说,我的童年时代因有二奶奶的呵护,肚腹并没有遭多大的罪,为此我娘常说,“你二奶是个好人,就是自个儿的亲奶也做不到这些,你以后长大能挣钱了,可千万别忘了你二奶的好。”每每那时,我都是听话地点着头,心里发誓长大后要赚很多的钱,给二奶奶买最美味的点心。

    但随着二奶奶年龄的增大,加之我外出念书,与她一起相处的日子与儿时相比,却并不太多了。当二奶奶老态龙钟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她的两个儿子提出让老母住在他们家里,半年算是一轮。

    从此我的二奶奶,也成了半个城里人。

    三叔家住在学校分的公寓楼里,三层,虽然不高,但对于一个走路蹒跚的老太太来说,却是相当的高,如同登上了天梯。窝在楼里的二奶奶,从来不下楼溜达。一整天甚至半年时间,都桎梏在楼房里,像被圈在笼子里的兽。平时三叔三婶忙于工作孩子住校,家里只留老太太一人,她每日能做的扒在窗户口看车,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鸟,对自由的渴望肆意流淌。

    等我进城念高中了,巧的是学校与三叔的师范学校在同一条街道上。记得第一年去的时候,娘在我耳边唠叨了好多回,礼拜天一定去你三叔家看望一下二奶奶。我欣然答应,再说,我也想二奶奶了。

    一个礼拜日我找去三叔住的那栋楼,敲了三楼的大门,出来开门的竟然是二奶奶。二奶奶见到我眼里顿时有了光彩,就像一束照在黑暗里的光褶褶生辉。

    “竟然是山芋!”她唇角抽动眼眶泛红喉咙滚动,凹陷的眼窝里有水花儿流动。她用瘦骨嶙峋的手掌将我扯进门内,一直拉我到客厅都不舍的撒手。她的手很瘦很长超乎常人的白,但却像小时候摸在我的头顶一样的暖。二奶奶拉着我的手问东问西,把爹娘长兄姐妹都问了个遍后,最后又问到村里她的老姐妹老街坊身上,每每听完我的叙述,她的眼里就会泛起一层的光。那里面有怀念也有满足。但当她听闻村里的哪个老人去了那世,她的眼底变得朦胧,不久就有大片的雨滴落下。然后,她也不避开我慢慢撩起衣襟轻轻擦拭它们,一声声哀叹也紧随着而来。

    “狗剩娘前辈子吃了太多的苦,三十不到男人就没了,没想到还没等享儿子的福人就走了。这人不能跟命挣啊!”我那时还是个学生,大抵听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但她眼底的哀伤却能明显感受的到。细看,歪坐在沙发上的她,曾经高挑的身体已经塌陷,曾经挺直的腰杆如今像背着一个罗锅,一头漂白的碎发像雪落在一堆的枯草上,被从窗户外溜进的风随意地撩起、落下,整个人显得那么孤独无助。这样的二奶奶,让我觉得喉咙发紧,不禁心里多了几分怜悯。

    回到家和娘说起这些,娘责怪我不会说话。还说,以后像她那些老姐妹离世的事不能当着她面提及。那样,会令她感觉生命的无望。因为她已到了耄耋之年,对于死亡多少有些畏惧了。

    我喝着娘熬的稀粥陷入沉思,二奶奶对老家的渴望对村庄人的思念,直至现在我还能感受的到。所谓叶落归根,或许人老后都有此类想法吧!娘说,二奶奶曾对三叔提过几次要回老家住下,但二叔好像不太同意,因为当初兄弟俩讲好了一家照顾半年的。按照他的意思来说,轮到三叔尽孝,就不应该将二奶奶送回他家由他赡养。

    “哎,这人老了真不是个好事儿,就连想住哪儿都没有决定权。”娘坐在饭桌上,每每都会和爹说起这个。而爹却总是用力吸溜着碗中的稀饭没心没肺地说:“要我说她这是烧的。凭着城里的好日子不过非得回到个破乡下来折腾。你看,咱村里多少人想进城享福都去不了!她倒好!”娘放下碗,狠狠地瞪了一眼爹,鄙夷地说:“你们男人没心没肺整天就知道吃吃吃,根本就不知人老了心里想的是啥。”

    我大口的嚼着饭菜,耳朵屏蔽着他们的谈话,眼前却又浮现出,二奶奶坐在高高的钢筋水泥垒制混凝土的楼座里,正趴在窗口痴痴地看着底下人流如织的人群发呆。那样的她,太让人生怜了。

    轮到二叔将二奶奶接回老家的那半年里,大概是她最快乐的日子。她就像一头被放养在草原的野马,撂下碗筷,一整天都在村里转,去东家找她的老姐妹叙旧,去西家找她的老故人教剪纸。她还会颠着她的三寸小脚颠,前重后轻一扭一扭,紧搂着胸前的褂片儿跑来我家。那里通常是左邻右舍给的颜色各异的三瓜俩枣。每每那时,娘总会挂着笑挽起她的胳膊将她扶到土炕上。二奶奶也不客气大大咧咧地坐在炕中央,将她细长的右腿搭在左腿上,如同一条盘卧着的蛇。不一会儿,她就会用她漏风的牙齿讲起了老故事,直至日上三竿、倦鸟归林依旧不舍得走。

    但这样的日子貌似没有多久,又要到了她该进城住进鸽笼的日子。那时三叔黑色的轿车,通常是胡同口的一道靓丽的风景,总会围了一圈儿来看车的皮孩子。我那高高瘦瘦的二奶奶,这一天总是面部的光彩暗淡,任由三叔架着手臂从二叔家走出来,带着笑风光的将娘送进了豪华的车厢,然后在一群人艳羡的神情里,载着眼巴巴瞅着车窗的瘦小的人儿,剑一般离去。我和娘站在一旁的角落里看着车子离去,眼前又涌现出一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扒着窗户朝外张望的画面。

    日子就像头顶的落叶,二奶奶终究还是回了老家住下了,只不过是在她咽下最后一口气后被抬回来的。

    她像一具干枯的树桩躺在门板上,身上盖着洁白的布条,像久睡不醒一动不动。她已听不到她的孝子贤孙们的大声啜泣;也听不到她的老姐们地悲戚地呼喊;更看不到我悲伤的眼泪都流成了河。她贪婪地躺在二叔家主屋的正堂里,或许她盼这一天已经好久了。或许,她极其享受就这样静静地躺着,任凭家乡的流风抚摸上她的脸庞。

    没有二奶奶的岁月里,我的世界仿佛一下子空了。从此我在的学校附近,再也没有一双期盼我去看她的眼睛了。

    我想,天堂里二奶奶的身体再也不受束缚,再也不会被困在混凝土的老楼里发霉发臭,她的灵魂一定是回了家乡,回到了有她的老姊妹的身旁了。

    梦里,我又看到二奶奶冲着我笑。

    “山芋啊!这些点心是留给你的,给,拿着去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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