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我起得很晚。自从高考结束,我在家的每一天都是睡到自然醒,虽然妈妈喊急了也会骂几声,甚至会推开房门去掀我的被子。
可几次交锋下来,输的当然是妈妈。最后她也就放任自由,嘴里恨恨地叨叨着出气:“懒猫,真不知道你在大学里怎么混?”
我在家呆不几天,妈妈当然不会真生气,甚至有时我觉得她的所谓生气倒有点宠溺或者矫情的意味。
这不,她早早地做好了饭,忙活完了自己的事之后,坐到了我床前,喊我起床。
“你们到底什么原因分开的啊,妈妈?”我揉着惺忪的眼,还没忘了昨天的话题。
“起床,起来洗脸,刷牙,收拾床铺!”妈妈板着脸,努力做出严肃的样子。
“你说嘛,你边说,我边起,好吧?”我撒着娇,讨价还价。
妈妈不说话,脸色木然,摇头。
我依然怀疑是辛梦远抛弃了妈妈,事情在这明摆着,妈妈没有考上学,他最后考上了,还成了重点高中的老师,还用说什么呢,他一定是嫌弃妈妈然后又在大学里另找新欢了,这样的“陈世美”不是太多了吗,不然,为什么妈妈一提这个事就痛苦万分呢?
“哼,一定是他丢下了你。小人,伪君子,卑鄙!”我恨恨地骂,心目中原本高大的辛老师形象轰然倒塌,变成虚伪势利冷酷无情的“渣男”。
“小孩子家家,胡说些什么,你什么也不知道!”妈妈看我恼怒的样子,不由地生了气。
“哼,明摆着的事,看你没考上,鬼都知道什么事。卑鄙!”我依旧恨恨的。
“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子,全怨我!”妈妈急得又要哭,我赶紧收起凶神恶煞的面孔,拉着妈妈的手,边安慰边道歉:“别急,妈妈,别生气!”
妈妈坐了下来,两手不停地拍打着膝盖,似乎内心有说不出来的悔和怨:“全怨我……全怨我!”
我们母女二人坐下来,妈妈正想开口给我讲述当年的故事时,我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早不响晚不响,偏偏这时候响,我简直要把手机摔在地上。
是辛老师的电话。
他这个时候打电话什么事?肯定是为了妈妈。
我捂住听筒,小声对妈妈说:“是他,他打来的,接不接?”
“接啊,什么事啊,接。”
我接通了电话,辛老师的声音传了过来,妈妈静静地坐着,半侧着耳朵,似乎想捕捉手机里传出的所有声音。
“小凤,你妈没什么事吧?”
“他会有什么事啊,好着呢,没事。你……”我语气淡淡的,故意停了一停,把手机往妈妈脸前晃了晃,对着妈妈作个鬼脸,吐了下舌头。
“我想问问你妈今天忙吗,如果方便的话,我们找个地方吃顿饭吧,见个面。”电话里顿了一下,辛老师似乎觉得有什么不妥,紧接着又说一句,“老同学了,几十年不见,想聊一聊。”
妈妈有些紧张,一味地对我摆着手。
可是,虽然妈妈不停地摆手做出不见的样子,她的脸上的神情却暴露了内心的秘密,尤其是我从她的眼睛里读出了犹豫,矛盾甚至还有隐隐期待的东西。
“辛老师,我一会问问我妈,我再给你回过去,好不好?”
“好吧,我等你电话。”
我正要结束通话,那边的声音又从话筒里传了出来:“你转告你妈,如果方便的话,我今天给她带个熟人见见。”
“熟人?什么熟人?”妈妈下意识地嘟囔一句。
我起床,洗刷,然后母女二人坐下来吃饭。
妈妈显然被这个电话搅得没了吃饭的心思,看她心神不定的样子,我用筷子不停地敲打着碗边,提醒她魂不守舍的样子——她是最烦敲碗边的,她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女孩子一不能倚门框,二不能叉腿坐,三不能敲碗边,还说什么沿街要饭的乞丐才敲碗。
早饭吃得非常潦草,妈妈更是几乎没吃,馒头咬了两口,菜更是没动筷子,只喝了一碗粥。我想劝也没用,索性没再说什么,就动手收拾碗筷。
妈妈也站起身,帮着收拾,我连忙止住了她:“你别动,心不在焉的样子,我怕你打碎了碗。”
她听出我在嘲笑,瞪我一眼,骂道:“熊妮子,越大越不像话了,开你妈的涮,气死我算了!”
“见不见啊,你们?”
妈不点头,不摇头,犹犹豫豫。
“算了,我给他回话,说不见,没心情!”我嘴里说着,便从兜里往外掏电话,作出要打电话的样子。
妈妈慌了,赶紧过来拉我的手:“慌什么啊慌,毛手毛脚,没点安稳样!”
我哈哈大笑起来,妈妈这才知道我故意逗她,顺手拿起鸡毛掸子,作势打我。我边跑边做鬼脸,气她。她一直撵我到门外,追不上我,无奈地站成门神的样子。
“打啊,打啊,我可真打电话了!”我笑着,气她。
她扔掉掸子,坐回屋里的沙发上,嘴里唠叨着:“打吧,打吧,你赶紧滚回学校去,眼不见心不烦,滚回你的北京去!”
我拨通电话:“喂,辛老师……”
妈妈悄悄站起来,怕我看到的样子,身子凑到屋门口,竖着耳朵听。
“我妈说她没事,你请客吧。”
“好啊,你们定个地方,找个像样的饭店吧,我们这就过去。”
我望着妈妈,朝她使着鬼脸子:“嗯,那就去七里香酒馆吧,我们在那里等你。”
“七里香酒馆?好,你发过位置来。”
“我不发位置,吃饭还找不到地方啊,你自己找!”我调皮地笑他,结束了电话。
“你对谁都没大没小的,发给他位置吧。”妈妈不生气了,“他又不知道地方。”
“你怎么就知道他没来过?放心吧,他们当老师的,还能找不到地方?”
不到一小时功夫,我和妈妈正在酒馆里忙活的时候,辛老师他们来到了酒馆。
“哟,刘小凤,你们来得够快的,一听有饭吃颠颠地就过来了。”辛老师像往常一样,远远地见了我,便开起了玩笑。
妈妈迎了出来:“来了?”
“来了,你看我带来的谁?”
辛老师身后闪出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个不高,脸黝黑,胖胖的,肚子已经颇有气势;女的个子和妈妈差不多高,微烫的发,身材挺苗条,没大走样,只是很奇怪,那女子白净净的脸上戴着墨镜。
辛老师看着妈妈笑,那黑脸也咧着厚嘴唇看着妈妈笑,不开口,也不往前迈步。
“牛三皮,你是牛波,牛三皮!"妈妈惊喜地叫了出来。
来人笑了,露出满嘴白灿灿的牙:“牛三皮,如假包换!”
两人握手,使着劲儿摇着对方的手,久久没有松开。
“你这眼够毒的,快三十年了,还能一眼认出俺来。”
“刷锅二宝,你这脸好认,哈哈!”辛老师大笑,妈妈大笑,黑脸男人也大笑。
“那你能认出她来吗,韦一巧?”黑脸男人把那墨镜女推到妈妈眼前。
妈妈端详了好一阵子,不点头,也不摇头。
那女人一下子把墨镜摘下:“你要还认不出,俺扭头便走!”
妈妈一下子扑了上去,紧紧地抱住了女人。
“小红,余小红!你是余小红!”
“巧,一巧,韦一巧!”
两个男人站在一旁咧着大嘴傻笑,看两个女人抱成一团笑得想哭的样子。
“哪个房间啊,咱先进去吧,别在外面傻站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还守着孩子呢!”黑脸男人反客为主,招呼到。
一股酸涩中带着暖意的潮流在我心中泛起,我微笑着,引他们进房间坐下。
“你们怎么来了,天啊,惊死我了,小红!”
“五一小长假,别的地方舍不得去,就跑呆子这里蹭饭来了。”黑脸笑着。
妈妈攥着小红阿姨的手,晃来晃去得不停,小红阿姨脸上挂着泪花,嘴角漾满的却全是笑:“俺可是昨天就来了,在他家呢,本来今天要回去的,可听他说在集上遇见了你……”
妈妈看了看小红阿姨,又看了看黑脸男人,惊疑地说:“三皮,你们?你们是一家?”
“可不能喊我三皮了,韦一巧,小心我给你的闺女告黑状。”黑脸男笑着表达不满。
“人家三皮现在是副校长了,牛皮哄哄大校长,刷锅中学的业务一把手,是不能叫三皮了,对吧,牛校长?”辛老师坏笑,又指了指小红,“这是牛夫人,副校长夫人,余小红。”
我一边站着,看他们四个人笑着骂着,全然没点大人样子——这一会,别说他们是什么校长和老师,简直就是一群孩子,完全没长大的孩子。
妈妈拉着我的手:“凤啊,这是你红姨,这个是牛叔叔……”
黑脸男不乐意了:“可不敢叫叔叔的,闺女,老老实实叫大爷,牛大爷,你大爷是老黄瓜刷绿漆,再刷几层也不嫩了,叫大爷!”
“牛魔王大爷,那铁扇公主余小红,是叫姨呢还是大娘?”辛老师笑。
“呆子,滚一边去,你不是说小凤是你学生吗,有你这样当老师的,真担心这三年你怎么教的孩子。”
“哈哈哈哈……”我一听他们叫辛老师呆子,实在忍不住了,笑得弯下腰来。
“笑什么,你?”
他们四个大人止住了笑,看我笑得疯癫癫的样子,满脸好奇。
“我们同学背后喊他呆子,夫子……”
同学们经常给任课老师起外号,象形会意,群策群力,每一个外号都凝聚着集体的力量和智慧。辛老师之所以被称为“呆子”和“夫子”,完全是他身上的书生味,有点呆,有点萌,冒着傻气,可我总觉得在他的书生味后面,隐藏着某种痞痞的东西。
“全怪你,牛三皮,一个呆子安我头上,一辈子也摘不去了。”辛老师抱怨。
“还记得当年我们去县城考试的事吗,老牛?”辛老师问。
牛波一愣,不知道辛老师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问题。
“某些人放着老爹的车子不坐,非得和男生们混在一起……”辛老师歪头望了眼余小红,嘴角坏坏的扯着笑,“而某些人呢,驮着姑娘,得意地把车子蹬成一股风……哈哈,我说过一句猪八戒驮媳妇,没想到还真把媳妇驮了自己家里。”
小红阿姨脸一红——这个年龄的女人羞红了脸,更有一种说不出的美丽。
“还有这事?”妈妈惊讶地看着牛波和余小红,向小红求证。
“你这呆子!还记得当时我骂你什么了么?猪九戒!”余小红笑着,挥拳就要抡过来,几个人笑成一团。
“那年考中专,老吕带队,骑自行车去县城考试,你没跟大部队在一起,当然不知道。”辛老师给妈妈解释。
几个中年人挤在一起,原本能坐十多人的房间,他们非得蒜头一样围在一起,有着说不完的话。我提来水,沏好茶,给他们分别倒上茶。
“你这大学生也该回校了吧?”辛老师问我。
“后天,一周的假期呢。”不知怎的,自从知道他和妈妈的关系后,我和他说话反而不像以前那样随便,倒也谈不上生分,更说不上什么警惕,只是内心很自然地就长起了一道很微妙的高墙,这很让我惊奇。
“七里香,好浪漫的名字,这老板还挺文艺的。”牛大爷感慨着,环顾房间的装饰。
“早听同事说有个七里香酒馆,他们都夸布置得挺雅致挺有情调的,可惜我从来没来过。”随着牛波的目光,辛老师一边说,一边也把目光停留在房间的装饰上。
墙上贴着壁纸,淡雅的几朵花为背景,几句诗为主题。
牛波不由地出声念了出来:
翻开那发黄的扉页
命运将他装订得极为拙劣
含着泪我一读再读
却不得不承认
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
“哦,这是席慕容的《青春》啊,这个酒馆有意思!”牛波脱口而出,看得出当年的他读过不少诗。
“惠特曼,聂鲁达,是你牛大爷当年的最爱,诗人呢。”辛老师扭过头来,对我说。
“呆子,你竟然真的没有来过?”
辛老师摇头:“半次也没来过。”
正巧,服务员推门进来,问妈妈:”老板,房间真不外订了吗,有客人打电话订房呢。
“不订了,今天休息,只这一桌。”
服务员答应着,看了来客一眼,转身往外走,边走边小声的嘟囔:“还有这样的老板,有钱不赚……”
“这是你的酒馆?”牛波和辛老师惊讶万分,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
妈妈摆手:“混饭吃,总得找个营生活着吧,不然怎么养活一家老小,怎么供闺女上学?”
“这还叫混饭吃,老板?不行,今天这饭得狠狠吃,不结账啊,穷老师。”牛波嘴里不停地说着,一边却又把脸转给辛老师,“你真一次也没来过,呆子?”
“半次也没来过。”
“你真是个呆子!呆子!”牛波懊恼得简直要摔头,一副“朽木不可雕,孺子不可教”的恨铁不成钢。
妈妈爽朗的笑着:“尽管吃,管你够,三皮,没欺负我家小红吧?”
牛波手摆得风中荷叶似的:“不敢不敢,借我一万个胆也不敢。”
余小红含笑不语。
“你姐俩先聊着,我和呆子得好好参观一下,闺女,来,领着大爷去参观参观。”
我领着他们两人,到各房间逛了一逛。这个酒馆原本是木器厂的仓库,独立小院,还有一个门卫室,后来木器厂不景气,这个仓库便一直荒着。妈妈把它赁了下来,签定了长期合同,一番改造后,变成了酒店的样子。
记得当初给酒店命名的时候,妈妈还征求过我的意见,那时我已经上初三,便给她搜寻了一大堆名字。可她最后一个也没相中,非要命名为“七里香酒馆”——我撇嘴,酒店多排场啊,一说酒馆,总觉得上不了台面的寒酸与小家子气。我为此还和她辩论了一番,妈妈辩不过我,手指轻轻地点着我的额头,笑着说:“酒馆,就是酒馆,孩子,你不懂……”
酒馆总共六个包间,每个包间都有一个独立的名字,比如“莲的心事”“相遇”“回眸”“青春”等。正对院门大三间是装成一个开放的厅,两排桌,每桌放着两排连帮木椅,适合三四个人喝小酒扯闲。
每个房间的布局几乎是一样的,风格当然也一致,每进一个房间,牛波和辛老师他们都会把目光停留在墙壁的诗上,站到墙前,每一句每一字,他们都会小声地念出来。
在“相遇”那个房间里,壁纸上一轮淡淡的月,照着朦朦的天地,在壁纸的一角,是一棵树的老干,而配的诗是《悲歌》:
今生将不再见你
只为再见的
已不是你
心中的你已永不再现
再现的只是些沧桑的
日月和流年
在“莲的心事”那个房间里,壁纸则是一方池塘,几朵亭亭的荷,半开着的荷花,在风中摇曳,配的是《爱的名字》
爱原来是没有名字的
在相遇前等待就是它的名字
而在“回眸”间,壁纸的底色是青色的天空,浮着一朵轻轻的云,一位少女站在空旷的原野,抬头凝望着天空,配的诗是《错误》:
然而这不是随便传说的故事
也不是明天才要上演的戏剧
我无法找出原稿
然后将你
将你一笔抹去
最后, 我们来到了“华年”间,他们进了房间,直接站到了壁纸前,默默地对着画,对着诗,两个人读着诗,相互看了对方一眼,目光里有种很奇怪的东西,我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可我又分明看到一条河流穿过田野,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潮湿的、忧伤的情绪。
一层是一种挣扎
一层是一次蜕变
而在蓦然回首的痛楚里
亭亭出现的是你我的华年
两个人几乎同时叹了一口气,怅然的摇了摇头。牛波分明想对辛老师说什么,可他扭头看了我一眼,最后什么也没说。
“一巧,你这酒馆布置得可真雅致,在这小城里大概独一份了吧!”牛波和辛老师回到妈妈所在的房间时,他们已经抹去了进屋前的情绪,牛波高声大嗓地对妈妈说。
不论是牛波,辛老师,还是余小红,他们对彼此的称呼很随意,比如对妈妈,有时是连姓带名一起叫,有时叫“一巧”,有时干脆直叫“巧儿”,叫的爽快,而妈妈答的也脆生。看得出,妈妈当年的人缘很不错,尤其他们之间,应该有很多我想知道的故事。
笑着,闹着,问一会家常,扯一阵孩子,可他们似乎刻意地躲着什么——后来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们原来是想躲着我,不想谈当年妈妈与辛老师的故事!
那顿饭吃得很长,在我十九岁的生命中,应该是耗时最长的一顿饭吧。
四个人都喝了不少酒。小红阿姨原本说不喝酒的,可架不住辛老师风吹蒺藜般地损话——我今天又领教了辛老师的另一面:舌毒,皮厚,损人根本不用考虑,甚至带点并不让人讨厌反而让人心生温暖和快乐的轻浮!妈妈也一再怂恿着小红阿姨:“咱今天不喝别的,红的,啤的,统统不喝,只喝白的!”
最后的结果是打开的红酒除了我喝了一杯,别人一滴也没动,白酒却喝光了三瓶——天呢,两男两女,四个人,竟然喝干了三瓶白酒,我从来想不到妈妈竟然这么豪爽,脖子一仰,完全像个爷们。更关键的是酒喝得不少,但喝酒的人都没醉,他们的兴致依然很高,一会儿提起一个人,一会儿又提起某件事,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能让他们就笑上一阵子……
这一顿饭吃了足足有一整天——太阳踏着露珠升起的时候,他们就来了,可他们喝完酒的时候,太阳早困得睡在了草丛里!
“巧啊,韦一巧,你不容易……很不容易……我们大家……都不容易……”牛波的话有些稠,嘴里含着石头似的,但他依然清醒。
也许是酒精的缘故吧,他们渐渐忘却了当初的忌讳,忽略了我的存在,把话题转到妈妈和辛老师的故事上。
“韦一巧,说,说说……说说当年发生了什么?考试前几天,呆子丢了魂似的,娘们儿似的哭……”四个人的目光聚在妈妈身上,妈妈脸本就被酒精烧得红乎乎的,一听这个话题,似乎一下子更红了许多。
我之所以说牛波很清醒,是他一下子意识到我的存在,但他并不说破,只是很关心地说:“闺女儿,咱三家当中的下一辈,你最小。这样,你不用在这里陪着,我们几个老家伙喝多了扯起陈年往事的没个完,你回去休息。”
其他人连声附和,响应最热烈的当然是辛老师。
我才不回去呢,我就是想知道妈妈和辛老师到底发生过什么故事,他们到底是因为什么分开的,我还想写出他们的故事呢,现在最好的机会来了,我能离开么,这个牛波,看起来憨厚,鬼心眼子真不少!
我端起茶壶,给他们分别倒上了茶,笑着对他们说:“我可不能回去,你和俺红阿姨第一次往这来,我得陪着吧;辛老师教了我三年,他第一次到这来,我这上了大学的老学生得陪着吧;俺妈喝得这么高兴,我得陪着吧。”
“这个丫头的嘴真巧,比她妈的嘴都要巧三分。”
我不走,他们当然也不好强撵。
“你先说说你和小红吧,什么时候搭上的,不会真因为那次考试吧?”辛老师也很狡猾,把话头转到牛波身上。
“还真不是,那个时候,你又不是不知道,命都顾不上了,哪敢有这心思?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啊,情种!”牛波怼了一句。
牛波望了眼余小红,余小红端坐着,微笑。
“我和小红进了同一个师范学校,虽然不同班,但老乡这关系在这放着呢,还是同学,你哥哥再笨,也不至于眼看着自己家的鸟飞到别人笼子里吧。”
辛老师笑,余小红也笑,斜了眼牛波,眼神里有种很温柔的东西。
妈妈也随着笑了,笑着笑着,便低下了头。
“老牛,你到底是怎么把铁扇公主追到手的?”辛老师问。
“过程很艰辛,结果很甜蜜……不能……什么都告诉你……”牛波嘿嘿笑着,端起一杯茶灌了肚子里。
“咱那尊敬的岳父大人,肯定没少为难你吧,哈哈……”
“别说,还真是,那余老先生气得不轻,没说我一句好话,嫌他闺女眼界低,嫌我比他闺女大,嫌我个子矮,脸皮黑,唉!一百个不是。”
辛老师便笑,顺手给了牛波一拳头:“哼,要是我也肯定不愿意,刷锅二宝。”
”他不乐意有啥用,咱擒贼先擒王,王在咱手里,大鬼小鬼有啥用。“牛波的脸上浸着兴奋的亮光,在黑油油地脸上像抹了一层彩。
”擒王?“大家一时没明白过来。
”她啊,她不就是王么?“牛波骄傲地晃着头,瞧着余小红,回想那段浪漫的往事。
“为了掐断我们的联系,余老夫子把他宝贝女儿锁了家里不让出门,可他没想到,锁人锁不了心哪。人家姑娘瞧了个空子,“跐溜跐溜”几步,灵猫般爬上了墙头跑了出来,嘿嘿……”
妈妈和辛老师都笑了,妈妈搂着小红,揶揄道:“想不到咱家小红还是女中豪杰,还这么烈性子,你三皮给人家吃了什么药?”
余小红也打了牛波一拳,俏脸粉红嗔责丈夫:“你怎么什么都敢说……真是!”
牛波接连挨了辛老师和余小红的两拳,可他依然很高兴发起了议论:“呆子,我们兄弟俩说过一句话,你还记得不?”
辛老师摇头:“我们说的话太多了,谁知道哪一句?”
牛波提示道:“那天晚上,我们兄弟俩旷了一节自习,被老驴骂了一顿,全忘了?”
“哦,知道了,你说我们如果不考学,凭我们这丑样,哪家的姑娘会瞎眼……是这话么?”
牛波点头:“所有的苦都值得,所有的付出都值。老丈人后来喝酒的时候还开我的玩笑,说他当年没教好我化学,倒把自己的宝贝闺女赔了进去,便宜了我这化学肠子……哈哈……”
“化学肠子,哈哈!”大座的都大笑,我都能想象余老先生说这话时的语气,辛老师和妈妈包括余小红阿姨更是笑得抖成了树叶子。
“看来你和老丈人关系不错啊,老牛?”辛老师笑。
“那是,别看当初法海当得那么凶,可她闺女生了孩子后,老先生宝贝得恨不能把外孙女天天架在脖子上,我的地位也就从那时慢慢上升,他老先生退休后,孩子上学几乎全是他接送……”
“美好,很美好!”
“对啊,一切苦难都会过去,一切期待都值得坚持,美好,很美好!”
余小红捣了牛波一肘子:“喝多了就吹,这辈子就这点出息,值得吹一辈子?”
“对啊,这就是一辈子!对了,巧儿,说说你的故事吧,你真厉害,培养的闺女这么优秀,竟然上了这么好的大学,首都啊,我们连想都不敢想的事!”
妈妈笑了笑,摇头,摆手:“我的事啊,三言两语掰扯不清,反正你们今天走不了,明天我慢慢告诉你们……”
妈妈最终把目光停留在辛老师身上:“说说你的故事吧,辛老师?”
妈妈把“老师”两个字咬得很重,我知道这绝不是突出什么家长与老师的关系,倒更多有些调侃和揶揄的味道。
辛老师低头,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牛波快人快语地接过了话。
“呆子很不易,他煎熬那几年挺不易,我都没想到他能坚持。唉!别看我们今天坐在这里放浪形骸,可那几年,呆子经受了多少苦熬……”
妈妈一愣,瞧了眼辛老师,情绪复杂地叹口气。
辛老师挥了挥手,像把往年的烦恼全要挥走似的:“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没什么事儿。”顿了一顿,又发了一段感慨,“细细想想,人这一辈子,还真没什么大事儿,你心里想着天大的事儿,胆战心惊的,心惊肉跳的大事儿,像大山一样横在那里。可真到眼前了,必须要做了,你一步一步地爬起来,最后竟然到顶了,并没像想的那么大,回头再望的时候,什么狗屁山,简直也就泥巴蛋子,还真不是大事儿,老牛,你说我的对吗,三皮?”
大家点头。
“想想当年我们几人考中专,觉得考中专就是一辈子的大事,考不上好像就没法活了一般,可现在回头看,考上的,没考上的,不都一样好好的活着吗?哪些人最苦,没挺过来的人最苦!不论多苦多难,挺过来了都不苦。我最感幸运的是,虽然当年范夫子发了疯,可我们全班同学,不论以后当官做生意,还是和我们一样当老师,甚至在家守着老婆孩子种庄稼,最后都挺过来了,没有一个走极端的例子……唉,人啊,泡在苦水里,永远不要忘了明天。这是我一辈子最喜欢的一句话,永远不要忘了明天,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的心猛地一动,这话辛老师在课堂上说了不止一次,可今天听来,却觉得从来没有今天说得透,说得真挚——是啊,人活着,不论以何种姿势活着,都不能忘了明天,最可悲的是,明天来了,你却死在了今天,或者昨天里!
时间飞般过去,夜已经深了,茶换了一遍又一遍,可在座的没有一个有离开的意思,难道这一天非要把积在内心的话说完吗,我不知道。
“你还没说你的事。”妈妈还是好奇辛老师的故事。
“这样说吧,离开刷锅,我干了两个月农活,把自己晒成了黑泥鳅。然后去县城招待所学了厨师,听媒人和爹娘的话,定了媳妇,我当时也想,大概这就是我的一辈子吧,像爹娘一样的一辈子,娶 媳妇,生孩子,种地,这就是一辈子,甘心能怎么,不甘心又能怎么?总有一些东西,我无力抗拒……”
辛老师神态黯然,把身子拉长,斜倚在沙发里。
“定了媳妇?你是说你媳妇是相媒定的农村女?”
牛波打哈哈:“他也就这点出息,满心里媳妇迷……”
妈妈的脸上闪过一种诡异的光,一晃而逝。
“后来,多亏了吕老师,这事,我一辈子不能忘记……”辛老师抬眼看了下表,站起身来。
“不行,太晚了,今天就到这里,牛氏贵伉俪,你们是在老板这里下榻,还是回我小窝里休息?”
“你们回去吧,我得住了巧儿这里,我们姐俩得好好地聊聊。”余小红挥手,撵我们回去。
我还想听辛老师讲他的故事,可他坚决地起身,和牛波一起,歪歪斜斜地离去……
“慢点,你们俩!”妈妈和小红阿姨嘱咐着。
“慢点,老师……”
辛老师已经走出老远,可他的话音却又穿透黑暗飞到我们小院里:“放心,你想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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