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野心和动荡都来自这条省道。难以想象没有红绿灯的十字车道如何承载繁华的交通,纵使没有铺上沥青和水泥的土路都要提前通车。扬尘的黄土遮挡了司机的视线,只能靠感觉来逃离这拥挤和颠簸。
有一天规划局给这个城市划了一条线,这条小马路就成了未来城南唯一出城的省道。不幸的是沿线两旁的民居和商铺都将要被铲平。工期在即,争斗四起。城管连同武警立下了第三个“拆不完绝不撤,打不赢就撤职”的军令状。那由北向南的马路被全面封锁,庞大的推土机和挖掘机蓄势待发,警车和救护车列阵而望。
人们被楼顶上抛下来的砖头砸中后的哀嚎,城管捡回来被打弯的警棍,医生的担架里躺着爬上二楼窗口然后又被人推下去的武警。不断收到命令的挖掘机,向着站满年轻人的顶楼逼近,坚固的墙角瞬间剥落。可是他们并不恐惧反而更加无畏和坚定,有人将自制的燃烧瓶砸向挖掘机,火蛇沿着机械臂一直曲折到驾驶室,挖掘机师傅慌忙跳下车门,在火焰漫延之前逃跑了。
智慧的拆迁者终于获得了灵感,消防大队从城西赶来,支援这场持久战、淄重攻城战,人工雨降临了——一箱又一箱的水罐向沿街两排破旧的民居喷射,高压水从窗户、露台里冲进来,也包括大门的缝隙。到了夜里,寒冷、潮湿和腥臭开始弥漫在这条街上。第二天,所有人都沮丧、委屈地从楼上走了出来,一些人头上戴着白色的围巾。
拆迁者表情欣喜却又诧异,他们正准备派出代表去谈判,却发现人们对他们无动于衷,所有人都向一栋四层老楼下聚集。走进狭小的地面泛着水污和泥渍的楼梯,一间卧室里湿漉漉的床单上,一个白发女人紧紧地依偎着她的老伴,没有了呼吸。各种死因开始传来,于是这条街上的人群开始分裂了:愤怒、自责、疲惫、贪婪。最终,随着一阵凌厉的鞭炮声响,有人张望,有人谩骂,有人窃喜,拆迁队由北向南将这条街吞噬粉碎。
没有了家园,绝望的人们只能向北或者往南。而留下来的人,男人开始变得犹豫、苦闷和寂寥,他们陪着工程队度过漫长的两年。每天都需要烟和酒的慰籍,外地的香烟是真正的宠儿,可以防止让人感受到精神的平庸。一直等到那遥远的鞭炮声响起,小马路复活成了省道。第一批台湾人来了,开了一家很大的超市,从此以后省道的繁荣便被开启了。
大动脉不停膨胀,又溢出了好多干支。这些岔路中最早开始忙碌的是菜市街,中午是喧闹熙攘的小吃街,下午则是刚刚兴起的商业街。连久违的夜生活也有了自己的属地,在街道深处,几间喧闹的饭馆、掩着门的棋牌室,两家KTV非常绚丽,还有属于这条省道的红灯区。从平静到躁动,又到争吵。街上的人们为了争抢生意,开始了戒备和猜疑,甚至群殴和暗伤。
移居城南的人越来越多,市里终于建了一所重点中学。传说有一个物理老师冷酷无比,他凭借奇特的抽烟动作闻名全校——向前伸着粗脖子,紧闭着眼睛,把烟送进小嘴巴,每一次过肺都要陶醉很久。他有时撅着屁股站着,有时屁股往前一顶便大步离去。在篮球场会看到穿黄色球衣和蓝色球鞋的物理老师,流畅的动作、精准的三分投、一身黏黏的汗水,他对篮球的痴迷影响了一些年长的领导对他的看法。
从学校大门出来是一条窄窄的只能容车单向行驶的煤渣路,连通宽阔的省道。每到放学,横穿的学生们和高速的车流互相试探和闪躲。自从有了第一场车祸之后,学校便请政界吃饭,花五万买了一个“前方学校,减速慢行”的警示牌。这件事情广为人知,是物理老师全力提出、走动关系最后翰旋的结果。新校长上任,质疑他伙同政界勒索学校财产,于是从那以后他便黯然消失了。
很少有人想走出这个城市,于是人们骑自行车太久,就更加坚持自己的观点。深夜里经常听到汽车急刹时的尖声,第二天路上两道十米长的黑迹尽头,是碎裂的车头和爬不出来的死者。各种惊奇的车祸方式都出现了,坠车或者逆行,太快或者太慢。直到第一辆车失控把一家店铺的大门撞得凹陷。后来第二辆车将一个带着孩子的男人轧断了腿。
车祸的阴影笼罩在省道周围,恐惧的人们集资请来和尚做法事辟邪。和尚在省道中央摆起五彩的香案,街上的男人围着他站成悠长的一圈。和尚摇头自语,跳起了风骚的舞蹈。直到下午有人看见做完法事的和尚,领着徒弟们去夜市街喝酒了。市里的一个清华大学教授,他的研究结论很快被证明了科学性:省道附近出现了繁华的商业,需要划出人行道和安装红绿灯。
当人们听到改革的风声以后,夜市街透明的灯光下,男人们表情疑惑,所有野心和计谋再也无处安放了,人们又重新抽苦涩的本地烟,而且避免有陌生人的场合。省道上的警车兜兜转转,红色闪烁的警示灯从市里来到街道办,来到地产商,又来到工程部。公职们最恐惧的末日来临,人们从窗户里窥视这场大洗涤。中学校长被调查了,负责省道的工程师被逮捕了,更多街上以往人们最尊敬的人如今都变得胆怯,然后连他们的家人也看不到了。
从男人越来越少女人变多,到女人更少男人更多。以往人们奉为智慧和真理的秩序也在改变。本来富裕的家庭因为多养了男孩,然后是昂贵的教育和廉价的工作、结婚时繁重的礼金,所以变得贫穷。十年前就有人说:钱和男人都会贬值的,只有房子会越来越贵。可是谁又会把生活全部的希望都押注在房子上呢?
七年前有人给了我几本香港的先锋杂志,英文的logo和超模裸露长腿的封面。我在当时闭塞的文化视野里还从来没有如此地接近科学和真理。他们讨论欧洲男人和亚洲男人的尺寸和对待前戏的态度。还有一位性学女博士,用整个专栏来提出对一夜情、生理出轨的看法,大多数人竟然默许在不影响家庭的情况下可以发生,有采访嘉宾为证。从那时我便认为,男人还是以前的男人,而女人变了,整个社会都在为女权持重。
在一天天下雪的年夜,回到街上的穷人和富豪们又聚到了一起。他们互相吹捧,再也没有人提起十年前的那次背叛或者拯救,那失落和动荡的几年成为了晦涩难言的故事。如今人们会提前庆祝着未来的拆迁政策,令人兴奋又不安,当人们等待着有人给出不同看法的时候,这里的原住民都已经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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