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十一月杜亚芬、小勇和潘文慧到天津去了。小岛在天津接待了他们。厂子前期工作基本完工了。设备大多是从满洲进来的,装上火车,很快就到了。这也是个挺滑稽的事儿。中日处于战争状态,火车好像不受影响,满洲国和民国各管各的辖内的铁路维护和运行,好像打仗和这个没关系。工厂生产药品,叫华和药厂。技术人员一个是德国人德斯坦,四十多岁,一个是日本人酒井横一,三十征。杜亚芬是执行经理。大家认识了后工作开始按部就班了。潘文慧分管车间经营。姜小勇是杜亚芬的司机,不列入公司编制。小岛安排杜亚芬他们去新京的类似工厂参观学习了一通。杜亚芬和潘文慧都没管理过工厂,到了一看其实要学习的东西很多。日本人再可恶,生产管理上还是有一套的。新京也挺叫人吃惊的。这个满洲国首府大家知道的多,除了闯关东的人真来的不多。日本人管辖的虎狼之地,谁也不想来。闯关东是活不下去了,来搏一下。新京百分之七十多绿化了,到处是树,公园也多。潘文慧接受不了,中国在打仗,这儿歌舞升平的,还用上了煤气,有收音机,有点儿不可思议。那些日本人和中国人在一个工厂,说说笑笑,叫人说不出什么感觉。潘文慧就想起那句话来:“东亚病夫”。第一个用这个词儿的不是外国人,是中国南方的一个学者,他说的不是中国人体育不如外国人,外国人就喊中国人“东亚病夫”。教授是痛惜中国人落后还自以为是,病夫是指精神上的。这次得知办厂要和日本合作,潘文慧本想拒绝,只是答应了,就想过来看看,不行就离开。潘文慧想法简单:不能和侵略者合作。
工厂招人时潘文慧主持。潘文慧把年轻的大都拒之门外了。药厂的薪水很高,潘文慧不想这些人收入高了安于现状。饿着他们,就逼迫他们走革命之路了。见潘文慧招聘的员工都在四十岁上,杜亚芬说:“文慧,你要办个老人厂?”心里真实的想法潘文慧不能说,一说成什么了?拿人家的工厂当试验田?潘文慧说:“这个年纪的人拖家带口,咱们的工资又高,他们干活踏实。多数人还有工作经营。”
谁都没管理过工厂,杜亚芬觉得潘文慧说的也有道理。
工厂的第一批药品出来时吓了杜亚芬一跳,是盘尼西林。盘尼西林紧俏,日本能生产这个?这本来是好事儿,又赚钱又治病。没想到是生产出来的盘尼西林八成都供给日本军方了。给日本军方生产药太危险了,弄不好成汉奸了。不上战场打仗是一回事儿,当汉奸又是另一回事儿。怎么想都不踏实,找小岛吧,小岛在上海,杜亚芬打了他的电话。小岛也挺难为的,拿到盘尼西林的配方是日本军方提供的。东南亚气候潮湿,这种药需要量大。军方以平价购买这种药。小岛找杜斌武合作,杜斌武口碑好,能阻止革命党的破坏。剩下的两成药供给中国市场,也有积极意义。杜斌武知道这些,杜亚芬不知道。见是这样,小岛把情况说了。说完了小岛说:“你看这样好不好?在天津成立一个供销站,军方的药都由供销站负责,咱们不管。”
小岛和杜家是老朋友,没打仗时就来往了。小岛比杜斌武的年纪还大,杜亚芬说:“那行吧。”中国生产盘尼西林了,各大医院都蜂拥来采购。剩下的百分之二十杜亚芬尽可能平衡分给他们。可数量有限,很快记者就臭出端倪了,在报社说华和药厂是给日本军方生产药品的。这么一来不是管理工厂的事儿,杜亚芬不想干了。当初是自己要来的,来了没几天又不想干了,杜亚芬打电话和父亲说了。杜斌武说:“压力很大吗?”杜亚芬说:“天津报纸登文章,说咱们药厂是给日本军方生产药品的。干下去咱们就干成汉奸了。”这种药挣钱杜斌武知道,只是女儿这么说道理上杜斌武明白,说道:“好吧,我来安排。”
不干了得和一起来的人说一下。晚上回到宿舍杜亚芬把打算说了。这事儿杜亚芬想过,潘文慧八成早就不想干了。她敌视日本人杜亚芬知道。姜小勇无所谓干不干。杜亚芬一说,姜小勇说:“行,那咱们就会上海。”潘文慧说的话叫杜亚芬挺惊讶的。潘文慧说:“啊,我刚干上瘾呢。”杜亚芬也没多想。人有时候都有当干部的想法,没当时没意识到,当了就不一样了。杜亚芬笑,说道:“干部迷呵。我是怕干下把咱们干成汉奸了。”潘文慧说:“不至于吧?”杜亚芬说:“百分百至于。你看报纸说的就行了。”姜小勇说:“姐,那咱们那天走?”走也不是明后天的事儿,得都安排好了,有人来接班,交待清楚了才行。杜亚芬说:“恐怕也些日子。”潘文慧和杜亚芬不住一个房间,回去洗漱去了。杜亚芬说:“我没想到文慧不愿意回去。”姜小勇笑,说道:“是不是文慧姐有男朋友了?这些日子老有人找她。”杜亚芬一点儿没听说,看着姜小勇说道:“什么时候的事儿?”姜小勇没事儿去修理厂维护本茨车,修理厂边上有家叫“樱花”的咖啡馆,姜小勇两次看见潘文慧在咖啡馆里和一个男子喝咖啡。杜亚芬没说什么,心里有点儿琢磨。周六厂子放假,杜亚芬、潘文慧和小勇去海河边溜达,溜达到中午潘文慧说请他俩吃狗不理,他们就去了。潘文慧订了雅座,三个人在里头吃狗不理时潘文慧说了件事儿,说要是亚芬不干了,她还想在厂子里干。潘文慧这么说,杜亚芬想到了小勇说的那男的,笑道:“为什么呵,说说。”潘文慧没提男朋友什么的,说她喜欢搞管理,很有意思。杜亚芬说:“还是不干的好,那天日本人败了,在给弄个汉奸就麻烦了。”汉奸是个大帽子,谁也戴不起。潘文慧说:“我没事儿,我最多算是个把头,也不是上边的干部,怎么样也不会把我当成汉奸的。”想想也是,杜亚芬说:“行吧,你给潘叔叔说明白了,他们同意你留下就行。”
知道潘文慧有男朋友,自己又可能回上海,杜亚芬叫姜小勇暗中保护潘文慧,看看那男的是干什么的。姜小勇答应了,对于姜小勇这是小事儿。
这天下午杜亚芬正在看生产情况,德国人德斯坦进来了。杜亚芬招呼他坐,倒了咖啡。德斯坦中文不流利,英文尚好,杜亚芬英文不错,两人用英语说话。德国人严谨,今天是来找杜亚芬反应问题的。设备还在调试,每次生产时总会生产出一些烧和针剂瓶口时扭曲的成品。这些药都是好药,只是外观上不合格。数量上有二百支了,德斯坦想回收再利用时,这些本该在库房的药都不见了。德斯坦问了库房,库房说叫潘主任拿去了。德斯坦找了潘文慧,潘说她给扔了,以为是废品。德国不笨。那些药都是好药,盘尼西林比黄金还贵,说当垃圾处理了德国人接受不了,来找执行经理了。
德斯坦说完了,杜亚芬说:“你说的是,这样,我找她,回头我告诉你结果。”
汇报完德斯坦就走了。德斯坦前脚走,后脚姜小勇进来了,姜小勇有点儿兴奋地说:“姐,你猜我看见谁了?”
看姜小勇的样子,应该是他们都认识的人。杜亚芬说:“猜不出来,谁呀?”
姜小勇说道:“是姐夫,窦大哥。”
在湘北,转眼跑天津来了?杜亚芬听傻了。女人都虚荣,杜亚芬也有点儿。一想窦泽吉是来找她的,杜亚芬说:“他说什么了?”
姜小勇看见他了,也知道他住哪儿。他们是交过手的,看见窦泽吉,姜小勇就跟踪了,说话没有,这不是老友打招呼的事儿。姜小勇说:“我哪敢叫他。”
也是,自己这么想是走神了。杜亚芬笑笑,说道:“他怎么会在这儿?”这事儿姜小勇还知道点儿,说:“和文慧姐一起喝咖啡就是他。”窦泽吉老是戴一付茶镜,加上礼帽,不好认,加上西装革履,和湘北那个农民完全不一样了。姜小勇早把窦泽吉忘了,认出窦泽吉来,是这天出来时把眼镜摘了,好像镜片沾上东西了,一擦眼镜叫姜小勇看见他脸了。认出这人是窦泽吉,潘文慧和他在一块儿,姜小勇就糊涂了,回来报告杜亚芬了。文慧见的那个人是窦泽吉?杜亚芬也没想到。他俩见面杜亚芬就想到了一种可能,是来偷药的。什么赤卫队、红军他们需要盘尼西林绝对不奇怪。这么想杜亚芬又拿不准,她的组织差点儿要了潘文慧的命,一个人被这么对待,还会为他们效命?杜亚芬说不好。说到这儿了,和小勇也没什么隐瞒的,杜亚芬把德斯坦来过的事儿说了。姜小勇想到了钱,这挺吓人的,说道:“他们是偷药卖钱?”杜亚芬给姜小勇说笑了,八成这是丐帮人的小思维。这次不是钱的事儿。潘文慧每月两百大洋,花也花不了。等杜亚芬一说他们可能是为革命党办事儿,姜小勇也接受不了。人家都派刺客杀你,你还为人家办事儿?这么一想姜小勇就觉得复杂了,说道:“姐,你想怎么办?”杜亚芬也没想好,只是有的事儿她想到了,说道:“不管怎么样,不要叫文慧知道是你跟踪的她。”杜亚芬这是为他好,姜小勇说:“我知道姐。”
革命党的事儿姑且不说,德斯坦那儿也得有个交待。下班前杜亚芬把潘文慧叫到办公室来了。公事公办,话好说。一听说是废药的事儿,潘文慧说:“我以为那些药不能用,都当垃圾处理了,怕破了瓶子扎到谁。”
潘文慧为她的组织干活,杜亚芬没什么好说的,人各有志的事儿,只是在厂里这么做还是不好。这么想过,杜亚芬想不如摊牌,一摊牌潘文慧恐怕就没话说了。杜亚芬说:“我知道你和窦泽吉见面,是不是他要这些药?”
潘文慧顿时傻了。到不是尴尬。潘文慧这次和组织联系是组织找的她,就是窦泽吉。见面时潘文慧也吓了一跳。窦泽吉到很坦然,说道:“革命者无处不碰头。”窦泽吉参加革命比潘文慧早,早就有优势,叫人尊敬。对窦泽吉,潘文慧是有小崇拜的。上次杜亚芬从湘北回来,那么说窦泽吉,大家都责骂泽吉,潘文慧什么也没说。骨子里潘文慧觉得杜家、窦家,包括他们家里的人不理解革命者的情怀。革命需要和一场婚姻比,婚姻又算得了什么?潘文慧现出傻像,是被杜亚芬惊着了。上次被特高课抓,原因出在那儿潘文慧想了很久,尽管没想出来,这次组织主动和她联系时,潘文慧发誓要小心谨慎,没想还是被人知道了。潘文慧本来是要偷那些有残次的药品,没想到不顺利,叫仓管看见了,看见了潘文慧只能说拿去处理掉。本来以为这事儿过去了,想不到被翻出来,还成了这样了。一时间潘文慧沮丧地了不得,觉得她也许不适合做地下工作,该去战场和敌人厮杀。
见潘文慧不所话,杜亚芬有点儿不知所措。杜亚芬说:“文慧?”瞬间里想一大些事儿潘文慧走神儿了,赶紧说道:“哦,亚芬姐,我不瞒您了。到了天津我们的人要和我见面我想还是去一下,我没想到那个人是泽吉哥。”
潘文慧这么说,杜亚芬不怀疑。杜亚芬说:“他叫你拿的药是不是?”说不是不好,说是也不好。怎么说呢?潘文慧说:“是这样,我们山里的东西很多患了感染病,急需抗生药品。我真以为那些药没用了。”杜亚芬其实有点儿生气,主要是生窦泽吉的气。关键时候自己跑了,现在又厚着脸皮利用潘文慧给他偷药,什么人啊。杜亚芬说:“你安排我见见他。”
暴露了组织关系是很尴尬和危险的事儿,潘文慧通知窦泽吉离开。杜亚芬要见他,潘文慧不知道怎么办了。要万一杜亚芬通知了警署,把泽吉抓起来,潘文慧自己想说清楚都说不清了。佐格尔被捕后伊万诺维奇和赵炳全暂时离开上海去香港了。华北局调查了佐格尔被捕的事儿,排除了潘文慧出卖同志的可能,这次叫窦泽吉启用天津站联系潘文慧也是基于调查的结果。老不说话也不行,潘文慧说:“行,我告诉他。亚芬姐,那些药不行从我工资扣吧。”那是很多钱,要扣得扣两年呢。杜亚芬说:“你就说处理了,找个地方,做个现场吧。”杜亚芬这么说了,潘文慧心里感激,说道:“那我先去了?”杜亚芬点了头潘文慧出去了。
杜亚芬坐屋里发呆,本来是经营工厂,现在变得这么复杂了。革命党掺和进来了,又是窦泽吉和潘文慧。这会儿再想文慧说她喜欢管理,要留下的话,杜亚芬就明白她的动机了。自己要是离开,是带她走,还是叫潘文慧留下呵?杜亚芬还是想把她带回上海。靠偷药早一天晚一天都得暴露,警署和日本人再抓了她,潘文慧就死定了。杜亚芬考虑还是把文慧带回上海的好。回了上海,潘文慧再干什么,都不关自己的事儿了。天津不一样,怎么文慧也是跟她来。这么一想应该越快离开天津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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