岔路

- 醒

莫东一脸痛苦状。努力而又极不情愿地睁开半只眼，随即又被强烈的光线刺激得扭头闭了起来。
两只脚在地板上胡乱划了两圈，还是没碰到拖鞋，索性直接下了床。
他感到膀胱和头都快要炸了。
裤裆里那根硬邦邦的家伙指引着他迷迷糊糊去到厕所——压低，释放！
虽然感觉并不畅快，但半梦半醒之际，他对久违的坚挺还算比较满意。
但尿骚混合着体内隔夜的酒精，那股子不可名状气味，令他作呕。
头痛更严重了。
他暗自下决心——不知第几次了——不再酗酒。

趴回床上，太阳穴还在阵阵作痛。
他猜想整个房间肯定又酒气熏天了。如果肖岚在，肯定逃不了一顿臭骂。
莫东翻了个身，微微睁开眼，对着天花板发愣。
摸索了半天，终于在另一个枕头下面找到手机。
居然没电了！
他把手机随手一扔。左手挤捏着眉心，右手伸进裤裆里挠着痒。
努力回忆着昨天的事…

- 死党

看到来电，莫东颇感意外。
“通话”已然成为手机的附加功能，况且还是好久没联系的孙雷。

孙雷和莫东的父母都是S煤矿的职工，两家关系特别好。
老孙跟老莫一起入矿就业，分到同一个掘进队，又前后脚申请调到地面上工作。
在职工宿舍时俩人就同住一间房，一起结婚后又搬进家属大院成了邻居——为了凑到一起结婚，老孙硬是把家里老太太向半仙儿请到的良辰吉日给改了！

再后来，就有了雷子和东子。
要外人来看，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家孩子。
东子大一点了，孙妈妈还老拿他逗乐，说：“快叫妈！你小时候还吃过我的奶呢！”
东子听不完就逃也似的跑开，引来一串铃铛般的大笑。
不管是哪个熊孩子捣乱，也不管当时是哪个爸、哪个妈带，屁股上准得有个巴掌印。
他们一起去托儿所，一起撒尿活泥巴，一起跟邻居家的小女孩过家家——俩人轮流当爸爸；然后一起读小学、升初中，一起在女生面前展示自己的“盖世武功”，后来又考入同一所高中——连高中住校也申请了同一间宿舍的上下铺。
像遗传了两位老爸的交情。

读高一的时候，孙家发生了变故——雷子妈妈癌症病逝了。
那一段时间，老莫天天去陪着老孙喝酒，东子就每天挤在雷子床上陪他入睡。雷子蒙着脑袋哭，东子就隔着被子抱着他。
再后来，老孙向单位申请了停薪留职，开始自己做点小生意。雷子开始各种借口请假、逃课，溜出学校，沉溺网吧的单机游戏。
东子把笔记借给雷子看，雷子就扔到一边，视而不见。

东子放心不下，也陪着他偷偷去过一回网吧。
俩人局域网联机玩红警，组队打CS。
东子在游戏里转得昏天暗地，找不着北，不分敌我地冲着雷子放枪。雷子劈头盖脸的把他臭骂一顿，然后俩人哈哈大笑。
也只在那个时候，雷子是真正的快乐。虽然很短暂。

如此换来的是老孙被请去了学校。
“儿子，爸知道你…难受…”老孙眼圈红了，强忍着泪，清了清嗓子说，“可你不能这样…荒废了自己，你得好好学！昂——”
雷子耷拉着脑袋，啥话也不说。眼泪滴到鞋尖上，然后掉头就走。
老孙想叫住他，但又把话咽了回去。
东子瞥了一眼雷子的背影，转头对老孙说：“叔，你甭担心，我去劝他！”
老孙点点头，脸上分不清是哭是笑。
“行。小东，你好好跟他说说。”老孙说，“要是有啥事，就给我打电话——打给你爸也行。”
东子应了一声，转身跑去追雷子。
他俩一前一后走着，谁也没说话。

回到宿舍，雷子躺到床上，背对着东子。
东子来回踱了两圈，对着他的后背，缓缓地说：“咱妈肯定不想看到你这样。”
说完就走出宿舍，关门的时候还刻意把力度控制得刚刚好——能让雷子清楚地听到自己有气，但又不觉得是摔门而出。
他偷偷从窗外往里瞅，看到雷子拉过被子蒙住了头。
东子长长叹了一口气。

直到晚自习都没见到人，东子计划下课后回宿舍看一眼。
他正琢磨着要是人也没在宿舍的话，是该先告诉老师，还是直接给孙叔打电话。
突然，雷子从后门进了教室。
“作业借我看一下。”说这话的时候，雷子的眼睛也只是盯着自己面前空荡荡的桌子。
这声音对东子既熟悉，又有些陌生。
但他有种预感，雷子正在从阴霾中走出来。

- 再聚首

莫东意外之余，更多是惊喜。
孙雷在电话里说他到北京来拜访一个客户，还有半天可以逗留，好久没见了，想一起吃个饭。
听筒里传来的声音就像条贪吃蛇，一口一口把莫东的烦恼吞掉，顿时清爽许多。
他们确定了时间和地点，莫东跟单位请了个假，就出发了。

地铁上，莫东在大脑里一点点地搜寻着关于孙雷的信息。
虽然在两个城市，但好在距离不远，他们偶尔也会去到对方的大学里聚一聚。
刚读大一，孙雷就谈恋爱了，是位大二的学姐。
读大三的时候，老孙再婚，女方比他小十几岁，原本是他的助理——老孙停薪留职后开始做包装纸批发，后来自己设计、找代加工，再后来有了自己的工厂，生意越做越大——为此事，爷俩关系闹得特别僵，孙雷几次要休学，都被莫东劝住了。
也是大三那年，孙雷失恋，因为学姐毕业了。孙雷跑去找莫东喝酒，大醉一场。但没过多久，孙雷又坠入爱河，是一个本硕连读的学姐。
莫东问为什么老对学姐下手，孙雷只是说她们会照顾自己。莫东都懂了。孙雷说自己喜欢大，而他爸喜欢小的，这一家子以后可热闹了。
毕业后，莫东北漂，孙雷继续留在读书的城市打拼，守着学姐。第二年，孙雷就跟学姐结婚了。莫东当的伴郎。
莫东忽而发现，有关他俩的共同记忆好像就到此为止了。后来他们会在线上联系，偶尔会通个电话；再后来线上沟通也少了。他只记得老孙当了爷爷后，就把厂子交给孙雷打理了。

刚一见面，孙雷就调侃中年人的特征在莫东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莫东也回击孙雷的一身行头把资本家的嘴脸暴露无遗。
这一来一去的，俩人嘴上过瘾，心里更舒坦，瞬间仿佛回到了那个青涩年代。

莫东本计划着痛快喝一场，可孙雷选了家西餐厅。
孙雷说想试试京城的味道。老家市中心虽然也有几家西餐，但手艺不纯正。
莫东打趣说要纯正那得去国外试了。
孙雷一本正经地说正是因为试过才知道不正宗。
连国内都没去过几个城市，莫东惊讶孙雷居然出过国。
孙雷说他也是出国之后才喜欢上西餐的。法国餐最考究，意餐更突出食材本味，就连日式西餐也因小日本的匠心而青出于蓝…现在老家的西餐市场已经比较成熟了，他也打算开一家，就做意大利餐。
听得莫东一愣一愣的。按他的理解，作为一个挤进三线都困难的城市，老家的生活应该远没有北京丰富才是。可孙雷不仅各国游历，还对西餐特别有研究。
“我X，你小子可以啊！！！”莫东由衷的羡慕。
“咳，都是被逼的。客户好这口，不懂就谈不了生意。咋办？”孙雷显然已经习惯了商场和如今的生活方式。

等餐的过程中，孙雷又点评了一下这家餐厅的装潢。
莫东适时打断，问他近况怎么样——他对佛罗伦萨的餐厅设计实在是提不起兴趣，更听不懂那些个餐厅的名字。
孙雷说这两年的生意不太好做，只是勉强维持。而相比老孙交给他的“纸壳子”买卖，他对西餐更感兴趣。转而又问莫东的情况。
莫东摇摇头，说上班跟做生意可没的比。现在职场已经是90后的天下了——连领导都比自己小三岁——也许哪天就被“优化”了，也是勉强维持吧。
孙雷没听懂“优化”的意思，莫东想了一下，解释说“提前退休”。
“退休好啊！”孙雷显得很兴奋，“我退休了就去国外，找个海岸买个房子，吹着海风，顿顿西餐！”
莫东呡了一口酒。他不想再聊工作或是事业了——就在刚才跟小自己三岁的领导请假时，那厮摆着一副臭脸又把项目进度强调了一下——至于感兴趣的事……莫东似乎对什么都没兴趣。

孙雷边切牛肉边问莫东有没有结婚的打算。
莫东说不着急，习惯了一个人，比较自在。他没有提肖岚——孙雷也不知道她的存在——只是拧着叉子，卷着面。
孙雷打趣说他从大学就单着，该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又提醒他要抓紧，早点成家，让叔和姨也放心。
莫东又喝了一口酒。昨天他妈还在电话里说起结婚的事，又问肖岚的情况。他敷衍过去，没提已经跟肖岚分手了。
折腾了几圈，一根面都没卷起来。莫东放下叉子，叫来服务员，要双筷子。居然还真有。
孙雷哭笑不得，但也笑着要了一双，摆在一边。
俩人碰了一杯。

又聊了一些陈年趣事。
莫东附和着孙雷的话题。好些印象已经模糊的事，孙雷却记得很清楚。
孙雷说还要赶高铁，等莫东回老家时再聚，希望那时候自己的餐厅也开张了——味道一定比这家好。
莫东调侃说一定得提供筷子。他佯装失落，说今天没尽兴，下次再聚一定痛快喝几杯。
要说佯装是假，那么失落便是真。

莫东又跟领导电话请了个假，并承诺项目一定如期完成。领导让他后果自负。
回家时，顺路去超市买了些啤酒和下酒菜。
西餐吃不习惯，酒也没喝痛快。
很多事他也知道，但只是想不明白。
或者，不想明白。

- 一条消息

莫东起身下床，感觉家里一点活力都见不着。
除了厨房，到处都乱糟糟的。自己主外没成绩，主内又不给力，也难怪肖岚离开。
莫东觉得是该好好收拾一下了。

打开窗子透透气。果然已经入秋了，风的力度和温度刚刚好。
他整理完床铺，又把茶几上的剩菜和易拉罐收拾利索，把待洗的衣服扔进洗衣机——研究半天才弄明白使用方法。开始拖地时，额头上已经沁出汗珠了。
他心里想着肖岚做家务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累。

肖岚已经离开八天了。
她暂住在朋友家，说等找好房子再来取走行李。
期间，对于莫东的电话、信息，一概不理睬。
莫东觉得自己有些无辜，怎么能够连个改正的机会都不给？！
可当他看着渐渐整洁的房间……
也许每一处角落的脏乱、每一天工作的懈怠、每一次负面的抱怨，都是压在肖岚心头的一根稻草。

格格不入的我
早已跟这个世界渐行渐远
有些路，走着走着，就断了
有些人，走着走着，也散了
继续，还是回去，我迷失了方向……

这是昨晚莫东发的一条动态。
他忽然想起手机没电了。接上电源，开启——
23条消息！
他有些迟疑，但还是点开了微信。
置顶的有1条消息提醒——那是他最熟悉的头像。
莫东的眼圈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