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前说过“什么主义都与中国无关”,今天忽然又有点不同的意见,就继续往下写:
我想,我们中国不是发生新主义的地方,也没有容纳新主义的场所,即使偶尔有些外来的思想,马上就被换上了中国色彩,然而许多人反而以此为傲。我们只要留心译本上的序文(一般写在书前)和跋文(一般写在书尾),以及各样对于外国事情的批评议论,就能发现我们和别人的思想隔阂之深远。人家说的是家庭问题,我们却以为人家在鼓吹打仗;人家是写社会缺点的,我们却说他讲笑话;人家以为好的,我们向来觉得不好。若再留心看看别国的国民性格,国民文学,再翻一本文人的评传,便更能明白别国著作里写出的性情,作者的思想,和中国几乎全然不同。所以没办法对他们了解同情感应;甚至彼此间的是非爱憎,也免不了是相反的结果。
新主义的宣传者就像放火的人,还需要别人用精神的燃料才会着火;就像弹琴的人,还需要别人的心上也弦索才会出声;就像发声器,还需要别人也必须是发声器才会共鸣。但是中国人都不很相同,所以没办法产生共鸣。
几位读者可能要生气,说,“中国经常有为了自己的信仰而牺牲的人,中华民国以来也因为各种主义死了多少烈士,你怎么可以一笔购销掉?”这话倒也是真的。我们从旧时期的外来思想说,六朝时期的确有许多焚身的和尚,唐朝也有过砍下臂膊施舍给无赖的和尚;从新时期来说,肯定也有这样的人。可那都是些外国人,中国历史上没有这样的人。因为历史算账,不能像数学一样精密,写下许多小数,只能跟粗人算帐似的四舍五入,记一笔整数。
中国历史的整数里面,实在没有什么有价值的思想。这整数只是两种物质,刀与火,“来了”便是他的总称(要结合原书前篇《来了》才理解)。
火从北来往南逃,刀从前来往退后,中国历史全是一个模子出来的流水帐簿。如果嫌“来了”的名称不严肃,“刀与火”有点偏激,那我们也可以想想别的花样,给起一个谥号,称作“圣武”,就好看了。
古时候秦始皇帝很阔气,刘邦和项羽都看见了;刘邦说:“啊!大丈夫就应该像秦始皇这个样子!”项羽说,“你也可以啊!”项羽说的可以指什么呢?就是刘邦所说的“大丈夫应该有的样子”。大丈夫的程度虽然不尽相同,可是谁都想做;想做大丈夫的人,和大丈夫本人的心中,都生发并收纳着这钟“圣武”。
什么是大丈夫?说来话长;简单说就是纯粹兽性方面的欲望的满足——威福、子女、玉帛罢了。然而在一切大小丈夫心里,这却是最高理想。我怕现在的人还被这理想支配着。
成为大丈夫之后,欲望没有衰退,身体却累垮了;而且觉得暗中有一个黑影到了身边,那黑影是死。没办法,只好求神仙。这在中国,也要算最高理想了。我怕现在的人,也还被这理想支配着。
求了一通神仙,到底是没见到,忽然有些疑惑了。于是要造坟,来保存尸体,想用自己的尸体,永远占据一块土地。这在中国,也要算一种无可奈何的最高理想了。我怕现在的人,也还被这理想支配着。
现在的外来思想,无论如何经常能有些自由平等的气息,互助共存的气息,但是中国人心里只有自己,只希望由自己在思想界上穷尽了空间时间,不给别人插足的余地。
因此,中国人不要怕新主义的到来。看看别国,有主义的人们从来不怕新主义的到来。他们因为所信奉的主义,牺牲了一切,用骨肉碰钝了刀刃,血液浇灭了烟焰。等刀光火色慢慢暗淡下去,就开始看到微光,那就是新世纪的曙光。
曙光在头上,不抬起头,永远只能看见物质的闪光。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