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

许是一道光，破开了这世界。

米莱低着头看着自己有点泛黄的帆布鞋面，左脚的鞋带上不知何时被溅到了五个泥点。“所以你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吗？”于老师严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米莱猛地抬头，注视着于老师，认真地点了点头。于老师好像惊了一下，认真审视着米莱的脸，终于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回去吧！”

米莱眨眨眼，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那…老师再见！”然后便轻快地加速快走出了办公室。却不知在她关上门的那一刻，刚刚还一脸严厉的于老师瘫坐在了椅子上，长舒了一口气。

夏天的光景里，所有的生物都泛着活力。枝叶茂密的梧桐，空中翻飞的风筝，连时不时从树叶里穿过偷偷洒到身上的阳光，都像是有了生命。米莱闭着眼微笑地向前走着，这条已经走了十八年的小路她闭着眼都能走。一步，两步，左手边有几个秋千，能听到小孩子咯咯的笑声，三步，四步，五步，啊，闻到了右手边刚出炉的梅花糕的香味，六步，七步……十一步，米莱在心里默默数着，第…十二步，脚下有一个浅浅的坑，浅到不是闭着眼走的话很容易就忽视了它。米莱的嘴角弯起，脸上陷出一个小小的梨涡。她睁开眼，风筝飘在天空中的某一处，并不摆动，繁密的梧桐树叶也不再沙沙作响，耳边是一片静谧，只有阳光还是安静地照在身上。“呼……”米莱呼出一口气，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耳边的声音又回来了，风筝依然在空中左右翻飞，身后荡秋千的孩子们依然笑得热闹。

米莱又低头看自己泛黄的鞋面，忍不住蹲下去用手擦了擦，擦不掉。手从鞋面慢慢转移到地面，米莱用手感受着这个小坑的弧度，却看到小坑的缝隙里长出了一个嫩嫩的绿芽，米莱的表情沉默了很久，她终于又站了起来，拍了拍手，继续向前走了。

这个世界是没有光的。米莱想。

第二天的清晨，米莱站在教室的讲台上，似乎前一晚没有睡好，睡眼惺忪地做着自我介绍：“大家好，我叫米莱。嗯。。。跟大家一样，高考失利了，准备再试一年，嗯。”“好了，去找个位置坐吧”于老师似乎恢复了精神，又是一脸的严厉。米莱抱着书包向教室后方走着，没办法，前排的位置都被坐满了，终于走到了最后一排，全是空的，米莱挑了个角落坐了下来，一样一样地将书包里的书拿出来放到桌子上。然后随手打开一本书，讲台上于老师已经开始讲起了他最拿手的数学，米莱把头枕到书上，闭上了眼睛。

就这样，米莱开始了复读的日子，每天早上6点从家里出发，晚上9点回来，书包一天天地变重，塞满了大大小小空白的资料。米莱觉得这样的日子，也很好。

“今天听说你们复读班考了下模拟卷1啊，考得怎么样？”晚饭时很少出现在饭桌上的爸爸突然开了口。“还行，就那样”米莱垂着眼睛，只吃自己面前的那一盘青菜，“唉。。。。多吃点肉吧，补充营养。”爸爸夹了一块红烧肉到米莱的碗里，米莱含糊地应了一声，低下了头把肉混着饭一起吃到了嘴里，却尝到了眼泪酸涩的味道。

第二天，复读班继续考模拟卷2，米莱拿起黑色中性笔，看着空白的试卷，笔尖移到试卷上，在第一道填空题里填上了2。窗外已是深冬，米莱忍不住朝窗外看去，只看到梧桐已落满银霜。“下雪了啊”米莱轻轻地嘀咕了一声，前座的男孩似乎听到了，也转头看窗外:“真的啊，下雪了！！”他的声音因兴奋而略高，班里大部分人都抬起头，从题海里挣扎了出来，迷茫地看着窗外，呆滞的目光一瞬间便被飘飘洒洒的大雪点亮。“下雪啦！”“真的下雪了！”“好漂亮啊！”平日里死气沉沉的班里突然有了生命力，听到班里吵闹而赶来的于老师打开教室门探了个头进来：“吵什么！赶紧做题！”班里的喧闹声变小了，却还是有稀疏的笑声和说话声。“下雪了啊”米莱的睫毛长长地遮盖住她的眼睛，也盖住了她眼里的一点光。

第三天，米莱费力地保持着平衡，跨上了学校的台阶。雪地真的太滑了，米莱回过头去，看时不时有学生歪倒在雪地里，摔倒的人和旁边站着的人都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团。米莱看着大家的笑脸，也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今天我们考模拟卷3，这是最后一套模拟卷，之后我们就开始做往年的真题。这个模拟三是最难的一套模拟卷，还请大家认真对待！”于老师站在讲台上，严肃地说道，然而他的头发上沾了两点雪，看上去滑稽不堪，下面的学生们都忍不住偷偷笑了。于老师瞪了一眼笑得最凶的学生，自顾自地将卷子发了下去：“还是老规矩，我去外面巡视，你们自觉考试啊，毕竟作弊对你们没有好处，高考的考场是没有机会作弊的！”

米莱是最后一个拿到卷子的，她看了看卷子上的题，又抬头看了看周围立刻就开始埋头进入状态的学生们。第一次地，她突然有点想好好考一次试。窗外的雪已经停了，米莱看了眼窗外被雪冻结的世界，露出了一个小小的微笑。她拔开笔帽，抽出草稿纸，开始认真算题。

也许是一秒钟吧，也许是过了一小时，世界突然颠倒摇晃了起来。不知是谁在大喊“地震了吗！”，还有女孩子哭泣求救的声音，教室里的安静像被什么打破了，大家都在呼喊着快跑，米莱摇摇晃晃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班上的大家都已经涌到了教室门口，大家都互相推搡着跑了出去，米莱前座的男生也很快跑到了门口，却又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米莱。他从来没跟米莱说过一句话，不，应该说是米莱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话，她好像一直安静地，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参与任何事情。“米莱！快跑啊！”男孩用尽力气朝米莱大喊，米莱似乎有点惊讶，抬起头看着他，男孩定住了，他的眼神里透出惊讶，还有一点恐惧。整个世界都定格住了，耳边的喧闹，大家的求救和哭泣，外面的呼呼的风声，都消失了。米莱安静地看着男孩，终于又真诚地笑了。她努力睁大眼睛，看着这个世界，看着窗外被雪盖住的秋千，还有那个不知何时已经变大的坑，里面蓄了许多的雪，已经有可爱的孩子在上面堆出了一个小小的雪人。但原来的绿芽却也悄悄地长大了，变成一棵小小的树苗。从雪人的肚子下抽了出来，昂昂地显示自己的生机。米莱的脸上又出现那个小小的梨涡，却有一滴眼泪落在了梨涡里。米莱轻轻地把男孩推出了门，终于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于老师您好，你们班上一共53个人，52个人都考上一本线，还有36个考上重点大学，请问您有什么教学经验可以分享吗？”男记者举着话筒，热忱地看着于老师，平日里一贯严肃的于老师脸上溢满了笑：“这个嘛，主要都是学生们自己努力啊，我也就平时多多给他们讲题。。。。。”“请问您对很多人说您的班上的同学们都是大难不死来的后福一事有什么看法？”一位女记者突然挤了进来，拿着话筒热烈地看着于老师，于老师的笑容褪色了一点，他回过头看着已经被拆除的教学楼，想起那个死去的女孩子明亮的，带着点红色光点的眼睛，轻轻地叹了口气。

远处的小路上，一个中年男人站在一颗小树的旁边，看着学校门口大家查分之后喜悦的表情，深深地低下了头，手上的一页纸被不知何时飘起的细雨打湿了，上面写着“如果可以，我只愿意去冻结住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