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5个船客

第1005个船客

第1005个船客

作者|人间四月

"崩。"船只抵岸发出的声音在黑暗中回荡， 宛如恶鬼在暗处觊觎着，发出桀桀的嘲弄。船只上的年轻人被这恶鬼的喃语惊得一颤，瑟缩地抖了一下后习惯性地望向老者，却只听到老者默念一句"第一千零一个。"

年轻人踌躇不安，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只能在老者平静的注视下颤抖地走下船，踏上良久未踏上的满是迷雾的陆地。不，这可能还不是陆地，他不知道这是哪里。在水上所经历的漫长时光让他觉得虚幻， 哪怕让他们上久违的陆地，仍觉得不安。想着，年轻人又便往后望去， 却发现老者已要划船离开。 老者的动作是机械化的死板，一如之前。年轻人下意识地要往回走， 却咬咬牙转身迈向迷雾。

年轻人的纠结想法都与老者无关。老者是这片水域的摆渡者，他的记忆就从这里开始，从无止境的摆渡开始。 在这百年里，来到这里的每一个亡魂都不愿意承认自己已经死去或者说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他们总是疯疯癫癫地说着一些老者听腻了的话， 最后别无他路地迈上船，失去记忆。

老者在这死亡海已经看惯了这一切，甚至还有一种隐晦的居高临下的睥睨: 再怎么歇斯底里的喊叫，还不是会在踏上这片海域的时候忘记一切，变得浑浑噩噩。至于丢失的记忆去了哪里，老者不想去追究。这与他又何干呢？这片海域如此大，需要接引的人又如此多，必有成千上万个摆渡者，他不过是其中小小一个罢了。

老者划向来时的岸边，看到已有人在岸边等候了。 等他靠岸，发现这是一位老人了。恍惚间，摆渡者仿佛看到了自己:苍老，死寂，面上的皱纹堆叠得仿佛要溢出，像是破布麻袋被缝缝补补后又被揉成一团。老人需要很用力很用力地抬起脚才能迈上船 。做完这个动作，似是没有了力气，老人沉默了良久才问道:"要去哪儿？""新生。"摆渡者如同往日一般刻板地回答，尽管他也不知道彼岸是什么，但这个回答无疑是可以最快安抚住人的。语毕，老人果然不再说话。

摆渡者对这个亡魂比较满意，毕竟他不会像那些不懂事的年轻人一样大吵大闹。两人都不爱讲话，这一路便显得格外死寂。不过他并不觉得多说点话就可以热闹起来，声音在空旷的水面上回响扭曲后，甚至可以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再次抵岸的时候， 老人望进摆渡者如黑水一般死气沉沉的眼中，问道:" 你不下来看看吗？" 摆渡者一愣，摇了摇头。他从未离开过这片水域，作为这里的摆渡者，这里是他的职责，他不该离开。老人没有多问，只是望了一眼他来的方向，才转身下船。而当摆渡者回望，却只看到无边的黑水。转头时， 老人已下了船，颤巍巍地离开。只留下摆渡者一人在船上佝偻地独自伫立。

第1003个亡魂是一个很活泼的小姑娘。明明在船上的那一刻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经历，女孩却会叽叽喳喳地猜测自己的过往，给自己编上一个离奇的故事后又洋洋自得。在这死亡海呆久了，摆渡者自然不喜欢这样的小姑娘，甚至隐隐排斥:她太过活泼，与暮气沉沉的他是两个极端。

摆渡者陷入沉思，回过神来，小女孩又猜起了彼岸可能是什么，最后又总结性地问一句:"我觉得那里一定是彩色的，才不会像这里一样黑漆漆的。你觉得呢？"摆渡者似是不耐烦，回了一句"新生"。

小女孩似乎也觉得没趣，不再与摆渡者讲话，只是自言自语。 抵岸，小女孩下了船，摆渡者却没有立马离开。 老人询问在耳边回响，也许是小女孩的描绘太过美好，他第一次有了探寻的想法:在这之外，究竟是什么?

像是良久未用过的笨重钟表被碰撞，咯吱咯吱作响。摆渡者为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却又觉得似乎有什么需要被打破。

第1004个亡魂很安静。摆渡者却忽然有些厌恶这样的死寂。在接送完这个亡魂回去的路上，摆渡者忽然感觉到浓浓的疲倦。他实在太累，太厌烦这一切了。

当看到岸边空无一人时，摆渡者忽然想要结束这一切了。对面真的是新生吗？他隔着黑水，遥遥望去。

心念一动，他再次划开了桨。第一次这样子不管不顾地行事，摆渡者心中获得一种久违的快感。他想最后放纵自己一次， 毕竟他已经活得太久太久了，不是吗？

回忆像这无边的黑水在暗处涌动，最后把人拉向过往。黑水，黑水，黑水……这就是摆渡所有的记忆。

忽然间，摆渡者想到了什么:他的记忆就是从这片黑水开始。大胆又可怕的猜想笼罩了他……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他所做的一切算什么，他所经历的百年又算什么!

船只抵岸，摆渡者却已无暇顾及，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黑水，却又迈不出这个囚牢。绝望与悲愤混杂，却又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

暗流涌动……

摆渡者在跌下船的刹那松开了手中陪伴了百年，此刻又充满嘲讽的桨。黑水涌入口鼻，摆渡者瞬间想起了一切。失去记忆的老人，空无一人的渡船，以及百年的自欺欺人。

这里，从不曾有过什么摆渡人，只有一个摆渡了千人，却在最后也不能摆渡过自己的亡魂。

他把自己活成了另外一个人，活成了一个摆渡人。

彼岸到底是什么？摆渡人放纵自己的身体一点点被黑水吞噬，听到自己在心底问道。有少女活泼而又笃定的声音撞出灰白记忆:彩色的，一定是鲜亮得劈开这个鬼地方的。

真是令人期待啊，好想见一见呢。摆渡人闭眼的一瞬间，不无遗憾地感叹着。

水面归为平静，唯有一只空荡荡的小船显得突兀。脚步声从岸边隐隐传来。

……

_THE END_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人间四月。一直想写个故事，起初是偶然，后来是想让他们活在这世界，让更多人看到。

注：文章首发于『萌芽论坛』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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