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篷点纱灯 岩上青石悄着新纹
喃喃细雨时 归来燕子他不等人”
——《外婆桥》
月光的清辉洒落江面,铺开一层又一层的粼粼波光。
船桨拨开暗流,一舟一人独自在这夜色中飘荡。
持船桨的手已经磨出一层颇有厚度的茧,岁月不经意在她的眼角刻下淡淡的皱褶,她身着一身与这已经有些许破旧的小船不相符的水色衣裙,低喃般的哼唱埋没在重重的潮声中。
夏夜。
蝉鸣响彻江畔,渔火摇曳。
渡娘闲坐在船沿上,托着香腮听着附近的船夫笑骂声,目光也不禁温柔了下来。
何曾几时,父亲还在的时候,自己的船上也常来往着形形色色的友好的人,只是如今孤身一女子,即便是渡娘也不好同叔叔伯伯们交往太密切了。
远处似有马蹄声传来,在靠近渡口的时候明显犹豫了一下,似是在挑选一条闲暇的渡船,于是马蹄声朝着渡娘的方向愈发近了。
渡娘扶着船桨站起身,伴随着一声马的嘶鸣,来人亦是翻身下马,一声玄衣,仆仆风尘。
将马交给渡口的管理者,来人踏上她的船,恭恭敬敬地抱拳问道,“此船可是姑娘掌舵?小生家事有急,母亲病重,可否连夜渡河?”
渡娘点点头又摇摇头,“今日湘水盗匪甚多,夜间出行不甚安全。”
男子锐气的剑眉挑上一摸焦急,“银两不在话下,小生实在是心急如焚。”
渡娘低着头收起船锚,闷闷道,“不知死活。纵观这一带百来艘船,也只有我一家孤身一人才敢接下这单。”有家的人,谁会冒着这般送命的风险夜渡呢?
男子的眉目间染上欣喜,当即从钱袋子中取出三两碎银,“几日劳烦姑娘了。”
渡娘摆摆手,却不接过他的银子,只是一下又一下地摇动船橹。
男子也不尴尬,将银两放在她的身侧便好心情地勾了勾嘴角进了有点破旧的船舱。
小小的乌篷船很快离开了江岸,渡娘暂且搁下手中的船橹弯腰钻进了船舱。
船客正端坐在船舱的一个角落里闭目养神,听到动静豁然睁开双眼。
渡娘拉起帘子将小小的船舱分成两部分,出声提示道,“你右手边的格子里有些干粮,足够撑过渡河的这两日。你运气不错,今日正是顺风,好好休息吧。”
船客没有吭声,渡娘能想象出他点头的样子。
半夜安然。
到了黎明前夕,江上陡然出现了其他船只撞开水花的声音。渡娘面无表情地睁开眼,掀开帘子,对上船客迷惑的目光。
渡娘压低声音道,“你且躺下。”
船客如是平躺下来,渡娘从船舱一头拉出一条木板,低声吩咐道,“四面都有船只靠近,只怕是那群盗贼。公子若是不想被他们发现,就莫要出声,我来应付。”语罢将几段折叠起来的木板拉至船舱的另一端,竟是将一个大活人藏的严严实实。
渡娘从船舱两侧的木格中拉出布垫子和些许小食,掩盖住空空荡荡的木板。这船舱除了稍浅一点,从表面上倒也瞧不出什么端倪。
船舱外传来粗暴的呵斥声,紧接着是绳索声。渡娘扶着船舱内壁起身,一个踉跄,小小的乌篷船骤然挺住,只怕是被贼人船上的“鬼手”勾住了。
小船开始不受控制地朝另一个方向移动,渡娘艰难地弓着身子钻出船舱。
她面前的是一条装备齐全的全帆大船。船头上站着几个粗布麻衣身材雄伟的男子。
渡娘从脸上挤出一抹笑意,恭敬地福了福身道,“各位好汉为何勾住小女子的船只?”
船头上为首的那人皱了皱眉,甩了甩并不宽大的袖子骂骂咧咧道,“少在那头装蒜,速速地把你船上的人给你大爷我交出来。”
渡娘藏在袖中的拳头紧了紧,还是努力维持着一模尽量自然的笑容道,“官爷这是哪里话?这船上只有小女子孤身一人,若是官爷不嫌弃,小女子的这些钱两就当给……”
话语未尽,便有一个大汉顺着勾住乌篷船的鬼手一路滑下,稳稳当当地落在渡娘面前。
渡娘的脸色有点苍白,大汉一把推开她,转而去推船舱门。里面是有些凌乱的瓜果干粮已经杂乱的碎布,并无人迹。
那人皱了皱眉,似是不信,还真没有?
大汉大步踏出船舱,冲着船头上的人摇了摇头。
几个壮汉的脸色甚是难看,却也无可奈何。站在乌篷船上的大汉从渡娘手中夺过她刚呈上的碎银,瞪了她一眼便准备回到大船上。
突然想起什么,他回头对着渡娘的脸又是狠狠一瞪,随即变得眉飞色舞起来,“大哥,这娘们长得还算不错,小弟就斗胆厚着脸皮请大哥准许我带她上船。”
大船上的人一阵怪笑,为首之人不耐烦地摆摆手表示准许。
于是那大汉便抓住渡娘的胳膊将她往大船的方向拖,渡娘的眼中终于啜满了惊恐的泪水,不住地挣扎起来。
大汉大声呵斥道,“娘们家家的不要给脸不要脸,到我们船上可是你八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说着大汉便抡起手掌,往渡娘脸上招呼去。
船舱中传出什么木板摩擦的声音,一双白皙修长的手从船舱中伸出,一把握住大汉粗壮的胳膊。
大船上的几人目光瞬间变得炽热起来,船舱中走出的男子着装不是凡品,就知道能让这些人连夜出船的定是条大鱼!
渡娘变了脸色,自己若是被掳去也就罢了,现在这男子钻了出来,这帮强盗抢了钱财之后定是要将他毁尸灭迹的。不要说替她报官,只怕是连尸身都要被这江心的鱼啃的干干净净!
男子白皙的手掌微微收缩,指节处泛起森冷的白色。毫无预兆地,那汉子的脏话还未出口,便被一声惨叫替代。
渡娘捂住嘴巴后退一步,她真真切切地听见了那大汉骨头断裂之声!
男子面无表情地松开了手。
大汉因为疼痛跪倒在地,冷汗从浸透了他的后背。
玄衣男子面无表情地一腿扫出,任那汉子在水中扑棱,又因疼痛无力沉入水底。
晨光破空而来,天空泛起鱼肚白。
玄衣男子拉过渡娘的胳膊,方才因为那大汉的拉扯已经泛起了难看的淤青。
大船上的人收起戏谑贪婪的神色,刀剑出鞘的摩擦声伴随着水鸟的晨鸣传入渡娘耳中。
玄衣男子从腰间取下药酒,替渡娘揉搓起来,轻柔的样子和方才拧断大汉胳膊的凶残简直判若两人。
大船上的人含糊不清地喊了句什么,男子漫不经心地抬起头,从袖中抖落出一枚青铜令牌,“在下湘江水师总督江宴,不知诸位有何指教?”
大船上的咒骂声戛然而止。
渡娘低垂的眸中泛出些许不解,这湘江从未有过水师,何来的水师总督江宴?
但不管如何,贼人们老老实实地收起了勾住乌篷船的“鬼手”,又是几番道歉后远离了这艘破旧的小船。
那玄衣男子冷硬的脸色方才松动下来,“姑娘倒是深明大义,这般危急也没把小生供出。”
渡娘别过脸,眸中闪动着晦涩不明的情绪,抽出他手中自己的胳膊道,“公子莫要说笑,离靠岸还有些时候,公子再去歇歇吧。”
玄衣男子朗笑一声钻进船舱,“若是姑娘不嫌弃,待我登岸后两日,便来荏琨酒楼寻我。”
渡娘低着头没有回话,不知是否听进去了。
很多年后,渡娘仍是一人坐在她的船头。
附近的船夫高声谈笑,说起几年前那伙无法无天的劫匪如何被官府一网打尽。
据说那劫匪先是被西岸的官府堵了生路,不得上岸补给,劫匪头目便起了同东岸巨商勾结之心,混在寻常人家的渔船里渡河。不知怎的露了行踪,连同几个重要人物都被一网打尽,湘江盗贼到此算是绝了踪迹。
渡娘的目光略过船舱中一个精致的木盒。传说是千里迢迢从京城的潮声阁送来的,里面躺着一条广袖水色衣裙,据说是一个姓江的人几年前替她定的,一路辗转今日才终于到了她的手中。
渡娘拉起船舱里的夹层木板,她想起父亲被劫匪杀后自己含着泪,无视刀具木板划伤自己的双手的痛楚,含泪设计了这层机关。
她想她不会忘记江宴护住她的身影,但她也同样忘不了青铜令上劫匪的标记。
她甩了甩头,抛开遥远的往事,轻轻地哼唱起歌来。
“乌篷点纱灯,岩上青石悄着新纹。喃喃细雨时,归来燕子他不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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