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他仍留恋被褥的那一丝余温,第一抹日光拼命挤进那间幽闭昏暗的小屋。他挣扎着坐了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推开窗,用力感受着这难得的轻松的空气。
“砰”的一声,门开了,露出了一张饱经沧桑,严厉冷酷的脸。那斑驳老旧的木门呆呆的立在一旁,身上所剩无几的漆色仿佛在低诉着时光的流逝。
“六儿。”那张脸的主人开口了,“师父……”“别说了,一大早起来这是干嘛呢?功练了吗?”他刚开口就被师父打断,只得低头不语,那男人却是偏偏不依不饶:“这身上的功夫那都是日积月累起来的,你这童子功不练起来,再好的身段儿也是白搭,还想成角儿?做你的白日梦去吧!”“师父,六儿今儿个就不能歇一天吗?”“歇一天?哟,我们六儿真是长大了呀,还写会犟嘴了,嗯?”“师父……”只听“啪”的一声响,打断了少年脆生生的话语,男人粗糙的手掌霎那间就落在了少年白皙细嫩的脸上,落下了一个火红的印子,少年显然是吃了痛,脸上火辣辣的疼,他眼中顿时就盈满了泪珠儿,他倔强的高昂起头,拼命不让眼泪落下,少年见男人又扬起手,不禁退了半步,闭上了双眼,等待迎接新的狂风骤雨。
却不曾想,迎上的却是师父爱怜的目光和温暖的手掌,“六儿,干咱这一行,靠的就是这打小儿练起来的童子功啊,可一点儿都不敢怠慢了,要是耽误了,这误的可是你自个儿的一生啊!”少年低头不语,这屋里除了寂静,就只剩寂静。“唉!罢了,你这孩子犟,师父也知道,当初我留下你,也就是看中了你身上这一股子倔劲。今儿,你就自个儿好好悟吧。记住了,别负了师父对你的期望,更别负了你自个儿的好身段儿,好嗓子!” 说罢,师父便走了出去,带上那扇老旧的木门,“吱呀吱呀……”冷清的屋里,只剩这木门的响声,陪着少年,陷入沉思,往事慢慢浮上心头。
空旷的院子被夜幕所笼罩,月色下本该是寂静,可“丁零当啷”一阵声响划破了夜的寂静。那是儿时的六儿天儿还没亮就爬起来 练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为了旁人一句:“这孩子不行,不适合唱旦角儿,身段儿、嗓子虽好,可不是唱旦角儿的心气儿啊,出不了活呀!可惜啊,可惜啊。老爷子,你趁早考虑放弃这孩子吧,赶紧重新物色个孩子,好撑起你这戏班子呀!”六儿每天吊嗓子,练功。话说有些人就真的是老天爷赏这碗饭吃,老天爷偏偏就赏了六儿吃唱戏这碗饭的身段儿和好嗓子。果然,不出几日,六儿就出落成了唱旦角儿的好手,也就是重重的打了当年说那话的人一个响亮的耳光。老爷子也就是看中了他这股子倔劲儿和坚持才不顾众人的反对将他留下。
可如今,六儿,你当初的那份坚守呢?
冬夜里的风很凉,很透骨,吹得破旧的老木窗吱呀作响,将他拉回十年后的今日。他抬起头从窗外看去,老院的一隅站着一只老树,夜很黑,只看到树的剪影,倒也还算有些生机。老树上立着了几只老鸦,抱怨着冬夜里的寒。
“当初,我到底为什么要选唱戏这条路?”六儿扪心自问,“是为了出名吗,是为了发财吗?”显然,这都不是,他当初不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站在舞台的最中央,扬起水袖,唱出自己心心念念的唱段吗?可前路迢迢,希望渺茫,他也不知道这条京剧之路,自己还能够走多久,还能够走多远。现如今,他就像摸黑走夜路,看不见脚下的泥泞,也,看不见自己的脚……
“这莫大的北平,难道就没有我六儿的容身之地了吗?不,我偏要在这个冷酷的北平闯出一片属于我的天地!”六儿的话语划破了夜的寂静,也划开了六儿心中的坚守。
“师父,师父。”六儿迫不及待地跑向师父,“师父,我想……我想通了!”他大口地喘着粗气说道,师父心下一喜,嘴角立刻就勾起了弧度,男人递给他一杯温水,说:“儿啊,慢点儿说,你想通什么了?”“师父我想唱戏,我做梦都想唱戏!我想清楚了,我也认定了,唱戏就是我这一辈子的事儿!”“好,好,好啊!”男人颤抖地说道。男人用粗糙的手爱怜地摸了摸六儿的头发。“你只要愿意唱戏就好,我的儿啊,师父一定让你成角儿!”一滴苦涩而幸福的泪水,顺着男人布满皱纹的脸上淌下,滴答,砸在了坚硬的水泥地上,也在六儿的心上,砸出了层层涟漪。
又是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早起,依旧是重复而枯燥的练功,他也有过无数次想放弃的念头。更有无数次失败的痛苦与绝望。每当这时,他就抬头看看蓝天,回忆那晚的寒风和师父泪水的暖。北平的夜很冷,六儿只能穿着单薄破旧的练功服,不停的练功才能稍稍阻止那沁入骨髓的寒。也有人劝他,你这是何苦呢?这么辛苦,最后也指不定能不能成角儿呢!六儿也只是苦涩地笑笑,便不再理会那人,去练自己的功。因为在他的内心深处,始终记着这样一句话:“不疯魔,不成活。”
转眼,又是十年,六儿终于成了角儿,更名楚柳儿,成了火遍北平的名角儿,楚柳儿这个名字更是唱响了大江南北。
大幕拉开,鼓点儿敲响,楚柳儿笑靥如花,舞着水袖走了出来。未开口,便赢得满城喝彩。回想往日,破旧的衣衫,寒冷的夜晚,换来的便是今日的一声喝彩。
他在台上唱,回眸一瞬,忽然就冷不丁的撞上了一个姑娘的眼神。或许,世间最美好的事情便是我看着你时,你恰巧也在看我。
姑娘唤作莲儿,这是第一次听戏,也是第一次遇到一个只一眼,就拨动了她的心弦的男人。从此,只要六儿的演出,她场场必到。
锣鼓敲响,少年粉墨登场。他迈着自信的步子,款款走向舞台中央。一双深情的眸子闪闪发光,莲儿心头一震,我爱的先生眼睛里有星星啊。他在台上,眉目含情,唱出婉转动人的韵味。她静静地听着,默默地笑着……
少年回眸一笑,莲儿的心头便漾起层层涟漪,水袖舞开,莲儿便像被够了魂儿似的,望着台上痴痴地笑。她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天,是她第一次见他,是他第一次登台,也是她第一次奋不顾身地爱上一个离自己很遥远很遥远的人,不论是距离,还是心。
少年很快就火遍了全国,也有不少老爷太太请他唱戏。他便各个城市辗转,她也就跟着颠沛流离。只为了不错过他的一丝表情。朋友们心疼她,劝她,问她这是何必呢?她只是笑笑,低头不语,问自己:是啊,我何必呢?又自嘲似的笑笑,我不就是捧角儿吗,我何必呢?这捧他的人这么多,他记不记得我都不一定,我自己搁这儿别扭什么呢,唉。她抬手看了看腕上的表,到点儿了!又可以见到角儿了!失落情绪瞬间一扫而空。
他在台上唱,她在台下笑。她的情绪随着台上他的一颦一笑而波动。水袖舞,佳人笑;立前堂,情难忘。她瞬间释然了,值不值得有什么,他记得不记得自己又有什么。我爱的,只不过是台上的那个翩翩公子罢了………
是啊,我爱你。不过,我爱的只是那个台上眉目成书,清秀动人的那个你。我爱的是你在台上的暖,是你在台上的自信,是你唱出每一句唱段儿时,眼中流露出的止不住的热爱。
我想,我不敢说我从没有奢望过台下的那个你。我也不敢说,如果你不是角儿,而是生活中的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出现在我的面前,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我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奋不顾身的爱上你。
我爱你,可你终将属于某个幸运的女孩儿。六哥哥,你知道吗?我也会嫉妒那个姑娘,我也想和你一起走过余生的每一处风景。可是我只能默默站在远处,祝你幸福。
不过,幸好,那台上的楚柳儿永远是属于我们的,伴我走过余生;台下的六哥哥啊,你一定要幸福。
一年后,莲儿凤冠霞帔,眉眼含笑,牵着一个男人的手,拜堂成亲,共度余生。莲儿扶着丫头的手,登上了那顶大红的轿子,轿帘放下,轿子抬起,锣鼓敲响,没有人注意到那鲜红的盖头下,那张妆容精致的脸上,洋溢着幸福,却,还有一丝失落。一滴滚烫的泪顺着她的眼角落下,打湿了她手中那块儿雪白的帕子。
她记得,那帕子,是她第一次去看六哥哥时的回忆啊。人山人海,好不拥挤,推推搡搡之间,仓皇之下,那条帕子就从她的腰间滑落。六哥哥怕出什么事故,便出面疏散了人群,叫住了她,捡起帕子,递给她,叮嘱她注意安全,那温柔的语气,温暖的眼神她,永生难忘。
六哥哥,我找到我的那个他了。抱歉,往后余生,我不能再等你了。以后你的演出啊,我也不能场场都去看了。我的角儿啊,谢谢你的出现,陪我走过青春少年,我爱着你,永远永远……
我的角儿啊,你一定要幸福啊,无论如何,我们一定都会在你的身后,默默地守护着你。现在这世道啊,爱嚼舌根的人多。别人对你的质疑,对你的不满你不要去听。你要记得,不论前方是道路漫漫,还是繁花似锦,你的姑娘们都会永远站在你的身后。
我爱你,仅此而已,谢谢你伴我走过漫漫人生路,谢谢六儿那么努力,才能让我遇到如今的楚柳儿。感谢能让我爱上你的一切,感谢你的出现,让我本平淡无奇的生活有了一丝绮丽的光芒,谢谢你,六哥哥,爱上你,我很幸运。
我今生都不会忘记,你连自己都保护不好时还拼了命地把我们护在你的身后的模样;我也不会忘记,你练功受了伤,怕我们担心,还强忍着上台的模样;我更不会忘记,你接过礼物时温温柔柔的笑容和暖暖的一声谢谢。爱上你,我只想说,这一切,都值得……
角儿啊,我多希望你能早日找到你的那个她,那个能让你怦然心动的姑娘。愿你身旁有佳人相伴,能有一个一个姑娘在你身边,护你周全,我仍会默默站在远处,祝你幸福。
六哥哥,真好,在最好的年华,遇到了最好的你,遇到你,此生足矣……
台上公子翩翩少年郎,回眸转身,唱腔婉转,举手投足,谦谦君子,舞起水袖,一回眸,永难忘……
作者:张祎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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