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苗

小时前额突出，如手拖寿桃的寿星，99年刚脱了开裆裤，路过村里的算命先生摸着小军的额头，说这孩子会是家里第一个大学生，爷爷欣喜，去鸡窝取了还热乎的鸡蛋，配了大葱、酱油，做了盘卧蛋，先生抹了满嘴的油水，扶上黑色的圆眼镜，神情满足，手摸肚子去了邻居家，99年是高校扩招的第一年，等小军再大些，和村里小伙伴在无聊的夏日午后，说起此事，雷同的故事也发生在他们身上。

独苗

家里传到这一代，他成了独苗，自小得宠，小姑只大他8岁，骑着凤凰牌自行车和同学玩，他非要跟，坐在后座上，把脚伸进了车轮里，被横条卡住，小姑机智灵敏，一听他哭喊，紧急刹了车，村口杀猪的伯伯拿着钳子掐断一根辐条，救了他，小姑心里惶恐，怕家人责骂， 揉着他的脚踝满脸疼惜，买了零食给他在村口的桥上吃，要他回去不要说， 吃人嘴短，况且这么美味，他决不会说出去，等眼泪被风吹干，归了家，睡觉时梦里一直喊疼，才暴露了小姑。

妈妈是长女，结婚也早，小姨喜欢他到极致，他襁褓中屎尿弄脏的尿戒子，她也不嫌脏，拿去村口的小河里洗，等他再大一点，念五年级的小姨死活不肯继续念书，不顾家人规劝辍了学，其实她想上山采山货，得了钱给他买零食，年纪小赚的不多，也总会拿一个桃子，变个戏法给他；等小姨再大些，有力气去做雇工时，雇主发了雪糕解暑，她不舍得自己吃，跑到他家时，雪糕早已经垂头丧气，他只能放在碗里吃了。等小姨钱挣的多一些，知他嘴馋，给他买一种叫小旋风的干脆面，每包面里都有一个画了老虎的塑料卡片，这些事情多是发生在他5岁前，而这之前的记忆，像是一场梦里走了很多山路，醒来时站在山顶却忘了来路，无从后退。等他长大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并付之行动的时候，庭院有口枯井，用手电探望井底的神秘世界，发现一张张塑料卡片铺满了井底，像家人探问这些卡片来源，才得知小姨的一片心意。独苗是一个凸面镜，放在阳光下，将亲人的爱都集于他身，在之后离家求学的漫长光景中，他才慢慢意识到自己并非世界的中心，这其间，是伤人伤己的过程。

四年级父亲大病，癫痫发作的夜晚，面对父亲不住的抽搐，他一时手足无措，母亲让他不停喊，以不让父亲的意识沉下去，父亲被村里的面包车紧急送去了县城，母亲一同前去，雪格外大，可以清晰听见大人匆忙的脚步踩在雪上，咯吱咯吱的声响，近半月的时间，他都在姥姥家食宿，姥姥的拿手菜，也食之无味。那些天他知道自己要做点什么，等父亲回来，在期末考中，平时中等成绩的他，一下得了第一名，他捧着奖状跑回家，手已经冻的红肿，心里默念着一定要回来啊，一定啊，要是能回来的话，父亲看了一定会很高兴吧。之后听说连续得了三年第一的那个女生，成绩公布时，眼泪滴湿了试卷，原来这世上的喜悲也可同时存在。

父亲回来了，他的成绩得以保持，小学毕业，家人决定去县里陪读，他不负期望，在普通班里得了年级第二名，家长会邀请父亲发言，父亲镇定自若的神情下涌动着欢喜和骄傲，但之后发生的几件事，让他不再那么优秀。

班主任喜爱他又念他家里条件不好，和其他老师联合补课时，都减免了他的补课费用，补习地点是在她亲戚家里，每次补习都要大门紧锁，以防教育局突击检查，钥匙由小军掌管时，弄丢了，一同丢的还有她亲戚家上到保险柜下到自行车锁，大大小小的钥匙，她一时着急当众说了难听的话，大概是念他可怜才让他免费来补习，敏感又不会游泳的他像被投进了海里，不能上岸呼吸，这件事成了他的心病，往常课上积极参与课堂互动的他，开始不抬头看她，人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初二初三，物理化学接踵而至，科目的逻辑性也越来越凸显，他开始有些吃力，尽管学到半夜，也无法推算出碳酸钙在实验结束后的重量，一个周末的晚上，他沿着县城走了很久，不管蚊虫叮咬，眼泪不停，怎么就学不懂了呢？他想不通。

他开始迷恋网络游戏，性意识也开始唤起，接连梦遗数晚，“一精十血”的错误观念，让他终日活在快失血而亡的恐惧中，惴惴不安，又羞于启齿，开始把脏内裤藏起来，趁无人时清洗。夏夜，酣睡和汗水中，不自觉退去内裤，手伸下去，第一次开手动档飞机时，全身震颤，肌肉收缩绷紧，大腿像要开始抽筋，脸突然发烫，感受到全身的力量在向那处汇汇聚，像感冒吊水时，清晰感觉到药液在血管涌动，终于在喷涌而出后，得了自由，人一下子被抽光了力气和精力，只想沉沉睡去，如不是担心弄脏被褥，擦洗也懒得动，夜格外静，原来痛也是通向快乐的途径。不安与躁动，自控和放纵，日复一日地上演，他会想念小时百无聊赖的那个夏日午后，红蜻蜓停在窗台向屋里张望了一会儿，也掉转头意兴阑珊地扇动翅膀，懒洋洋地离开。小伙伴扇着蒲扇跟他讲：“要是人和草一样，不分男女该多好。”他初中在生物课堂上突然想起这句话，虽幼稚可笑，又不合生物逻辑，却让让他萌生了人没有性欲该多好的念头，就不必躲在阴暗处，承受从青春期开始持续一生的欲望咬噬，在性教育缺失和网络上自慰伤害论的错误引导下，他一度以为记忆力衰退、短命等一系列苦难都不会放过他，在水满了的夜晚，过把瘾就死吧。

初二那年正是网吧在县城遍地开花的时候，网络让小城开眼看到了更广的世界，也带来了游戏和黄片，住在寝室的小龙，憨厚腼腆，为了看室友手机里的黄片，买了一袋零食作为宿舍熄灯后一同观摩的消遣，小军开始接触网游，第一次去网吧，点开《魔兽》，结果看了很久的过场动画，不知道按Esc来跳过，手足无措的样子，遭到旁边黄发杀马特的白眼。后来朋友带他一起打《DNF》，他们在游戏世界打怪PK ，似乎无所不能，出了网吧，又瞬时变成作业厚重、背负期望的万千少年之一，生于90年代的年轻人，不再为温饱担忧，社会又没进步到可以自由选择感兴趣的生活方式，学业成为小城少年通向大都市的单程车票，在经济飞速发展、信息爆发涌入的大时代背景下，“迷惘、不求上进的90后”的标签下实际隐藏着心理问题、精神空虚的内核。

他的网瘾是那一次戛然而止的，谎称在外补习，实际去了网吧，两个小时在虚拟世界的呼风唤雨后，把书本拿回家，母亲问他补习的内容和地点，他答的模棱两可，一次他正在游戏中厮杀，回头看见母亲呆呆地立在身后，一滴眼泪滚下来，好像用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眼神里满是失望，他俩谁都没说话，一前一后回家了，雪下得紧，扑在火热的脸上。自那以后，他不去了。

中考榜单公布那天，同学的妈妈站在榜单前说小军只比自家孩子高5分啊，他站在不远处，心里满是酸楚，幸好过了重点高中的分数线。

后来他考上了一个普通本科大学，学了英文专业。离家去外地上学那晚，母亲在饭桌上又提起算命先生的预言，还说她小时最痛恨英语，期末考试英语只得了16分，造化弄人。父亲说自己中考那年是去镇上参加的考试，第一次到镇上，什么都觉得新鲜，草草答完了试卷，去外面的单杠上耍去了，果然没能考上高中。他们高兴孩子拿到通往大都市的通行证，将来有选择生活的权利，他在火车站看着母亲别过身抹眼泪，想起初中叛逆的时期，不愿在父母的督促中演算题目，忽然理解了这些年，家里严厉的管束背后是沉重的期望，在社会和时代的浪潮中，父母的一叶扁舟也没得选择。

小军去年回老家过年，姨家的表妹只喜欢看文学类的书籍，不喜欢学习书本知识，一到学习时间就跑到厕所里不出来，小军也跟着家人训斥她，但又忽然在表妹身上看到了以前的自己，心生愧疚，买了一些书送给她读。

如今小军已工作多年，很多和他一样的人，西装革履、谈笑风生，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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